重返故里之当时明月在

我离开北大的那年是2000年,正是四环大兴土木的时候。
我们班的散伙饭,定在圆明园那条街上的武侯祠。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晚上,几十个人,食不甘味,只知豪饮;记得包间里有个电视机,一个晚上不知所云的唱。
席间大家互相敬酒,一个女孩抱着她方才分手的男友痛哭;一个男孩过来跟他暗恋明恋而终于失败的女孩说“谢谢你这些年”;还有人喝醉了躺在身边的人腿上,迷迷蒙蒙又说又唱。
那时候,我们中间,有些人要飘洋过海,有些人继续留在北京,有些人要回到家乡,还有些人,前路未明。
酒杯碰撞之间,泡沫轻飘,糊在我的脸上,凉凉的一点一点。
千杯酒已饮下去,
都不醉。
散席出来已是午夜,整间饭店都已经打烊,大堂里昏暗的灯,服务员们一字排开站在边上,静静看我们喧哗的收场。
烂醉的人都被我们设法塞上了出租车;半醉半醒的都由尚属清醒的人陪伴着走回去。
从那里回北大是不短的一段路:路的一边是靠着燕园东区的围墙,另一边,是密密麻麻的一片平房胡同。那里面有后来享誉北京的万圣书院和雕刻时光;也有从前以后都一直湮没无闻的小饭馆,四年里为我们提供早饭中饭晚饭夜宵茶与咖啡。
那是个盛夏的晚上,似乎有月,依稀有星。靠燕园围墙的那一边,有一排高高的杨树,叶子在夜里闪闪发光;靠着杨树,还间隔着有路灯,一团一团的投下温暖的橙黄。
这个夜晚在我心里留了很久很久。
我之后无数次在美东的夜晚突然醒来,恍惚间耳边仍有风吹过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胡同那边间或可闻的犬吠,自行车轮碾过沙地的喳喳响;那一夜的灯光月光星光甚至都有伴音,遥远逼近,回旋往复。
这样醒来的夜晚总是很难入睡。然而这边的星空太繁太亮,这边的街灯太密太雪白,这边的夜晚太宁静太深沉;我待要缅怀,也无处可感。
然后我就在床上听我所在的城市慢慢醒来,看百叶窗渐渐的白,听窗外的车声渐渐繁忙,才又睡去。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梦数年,今年九月,我终于重新回到那里。
九月该是北京的夏末秋初,天气却依然溽热。我们从北京城东出发,沿着宽敞崭新的四环,右转上了白颐路。
我自告奋勇坐在前座指路。
那天是2006届新生入学报道的前一天,距离我报道那年,已经整整过了十年。
我在车上强作镇定,细细指着说,沿着这条路开,看到清华的西门以后左拐;看到圆明园不远以后左边有一座小桥,我们再左拐进去就能到北大的东门。
车就这样开了。
夏天的北京很旱,小桥下的水渠完全枯竭,从前记忆里的两排柳树也不复往日飘摇。
我们拐进通往北大的那条路:散伙饭那夜,我与人微醺着走过的那条路。
路的右边依然是围墙,依然有高高的杨树。路边有几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聊天,还有两只雪白的哈巴狗儿趴在路中间,瞪着乌黑的眼珠子,看着我们的车。
再然后,突然的,前路断了,只有一截草草的围墙。
这条路,再也走不下去。
我讪讪的道歉。朋友艰难的在狭窄的路上倒了车,又小心翼翼的避过那两只小狗。我伸头看去,不知道是不是还小不知道怕车,两只狗儿都原地不动,眼珠子湿漉漉的,看上去总似泪光晶莹。
之后我就很小心,好歹还是找到了从前的机动车门,顺着勺园开进去,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这里从前是……那里以前有……
校园里到处张挂着红色条幅,上面别着雪白的大字:欢迎新同学。
奇怪的几十年如一日。
我下了车,跟母亲一起到了从前的宿舍楼。以前大敞的门如今已经需要磁卡刷过才能打开。我们等在门口,终于等来一个女孩,跟着她混进了宿舍楼。
像一场陈旧的电影,时光闪回,我仿佛第一次走进这栋楼里:走道是昏暗的,抬头看去,密密挂了衣服;水房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还有水声淋漓,不知道谁在哗啦啦的洗衣服。
甚至连墙壁的颜色都一样:上面雪白,下面果绿。
怎么,已经那么多年了吗?
上了三楼,我进了水房,洗洗手;我身边有两个女生一边洗衣服一边聊天,她们说,明天新生报道,学校里一定很热闹。
我转身,看到从前空空的墙壁上,挂着两面镜子,上面有红色的漆字:XX级毕业XX年留念。
我仿佛被人当鼻打了一拳,突然的酸痛火热。
走出水房,母亲说,你们宿舍里有人,你进去看看吧?
我犹豫半天,还是战胜不好意思,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短发的女孩子,她很有礼貌的看着我,问我找谁。
这间屋子,这扇门,我们打开关上无数次;这一次,有人在门里问我,你找谁。
我镇定一下,说我从前住这个宿舍,来这儿看看。小姑娘很热情,马上招呼说原来是师姐啊,一边把我们让进去。
房间还是从前的房间,只是,从前的三张架床变成了两张,全挨着一面放着,另一面齐齐的摆四张带书架的书桌,每张上都有一台电脑。
小姑娘问我,从前宿舍是什么样子。
我环顾四周,轻轻说,从前我们没有那么多桌子,我们有三张架床,两边都摆着,这里放柜子,中间是桌子。
一阵沉默,然后我看到门槛:歪歪扭扭的,仍然有杂乱的水泥印,一道一道。
我笑起来,“这门槛还在啊,这还是我们修的呢。”
小姑娘在旁边附和:“真的啊,我们搬进来的时候还说,怎么只有我们这间宿舍有。”
我在旁说,“原来别的宿舍也修了的,但是修的都太精致,我们没毕业就塌了;只有我们这个最丑最笨,所以一直没坏。”
当然最丑最笨,我们这个门槛是班里男生的第一个作品,完全没有经验可言,只能胡乱的堆一团;之后的门槛,不仅有型有样,有的甚至还装上图钉摆成心型,堪称美轮美奂。
只是,只有我们这个,挨过了这十年。
我来不及告诉这个短发的小姑娘,我们入学第一年的那个夜晚,我们怎么发现宿舍里大水漫延;我也来不及告诉她,那一段时间,有多少次我们下课回来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拯救水灾中箱包;我更来不及告诉她,这个门槛,我们当年如何扭捏的找来人修,还有修好不久,原来蔓延到我们宿舍的水,终于转道别的宿舍,终于掀起水房一带的修门槛热。
……
我不及诉说从前;又何必对她诉说从前。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若怜取眼前人。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九八年百年校庆,那个五月,也曾有人推开我们的房门,说过去从前,我也住在这里。
时间转了偌大的一个圈,又再转回来;终于轮到我说,从前,我住在这里。
下楼的时候被楼长逮住了,已经是新面孔,可是依然中气十足,她不喘气儿的把我骂了一顿,说你怎么不登记就进去了,这现在报名时分,那么乱,你不登记就进楼,出了事儿你担得起吗?
我乖乖站住听训,低声与她商量说,不然我现在补登记行吗?
楼长挥手把我赶出去,先出来的母亲在门边等着,说虽然过了那么多年,北大的服务人员,还是跟过去一样厉害。
我听得不由一笑,笑得眼角都湿了一片。
幸好那天没有上睫毛膏。
后来就在从前走了一万遍的路上走,看原来的学一,艺园,学五,澡堂,和澡堂旁边的高高的泡桐。
往事历历,什么都还在;什么,也都不在了。
离开的时候车绕着未名湖转了一圈,天色微微的灰暗了,然而周围种种依然是清晰的,竟不知是暮色下的实景,还是我心千百遍所思所想投影在眼中。
湖水依然是暗绿的,石舫依然靠着岛,湖岸边依然有红砖飞檐的小庙……
人并不太多。
虽然第二天就是报道日。

一晃眼,回到美东又已经一个月。
回来一直繁忙,晨昏颠倒,有限醒着的时间都在开会,看遥感图片,做图,还有千篇一律的程序调试。
办公室新搬了另一栋楼,就在公寓旁边。午夜从办公室出来,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在楼与楼之前,有时清风明月,有时细雨飘摇。
回想回国的这大半个月,竟如一梦:疑幻疑真。
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打电话回家里才意识到,快中秋了。
这也将是我离家以后的第十个中秋。
第一个,在北京城郊圆明园里,燕园东门出去,沿着小路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路的一侧,有高高的杨树,叶子在月光下会闪闪发光;自行车碾在沙地上会沙沙响;还有,路另一侧,偶有犬鸣。
那个中秋夜,我们整个班,在一片错乱的废墟上度过。大家自我介绍,间或表演节目。
彼时曾有一轮圆月,高高挂在暗蓝的天幕,照着六十多初识的陌生人,怯生生,微微笑,想着未来长远相伴无限,今日且让我们相识。
……

过去将来,来世往生,此岸彼岸,让我们相认的,只得这一轮月吧。
照我们来,照我们走,
再照我们去而复归。

E

2006.10.04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预祝大家中秋愉快,阖家幸福。

遥感不是人干的活儿

对广大战斗在遥感前线,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就是对着遥感图片的GIS同仁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并且坚定决心将来无论怎么换工作,也坚决不能换到主打遥感的公司。。。。。。

啊,这是我最短的博了~~~~

咫尺(小说,9)

郡拾

我听林芳说小叶受伤的时候,他已经伤了快一个礼拜。那天中午我正跟关晋老卫他们插科打诨,林芳的电话来了,声音跟以往一般温和,说方才遇到张治勤,听他说小叶在工地受伤,住在人民医院里。我放了电话就拿车钥匙,交待了关晋老卫几句就往外冲。关晋跟出来,说他也一起去,一边跟秘书交待我下午的行程,一边电话订吃食补养品,说小叶一大男孩子怕朋友照顾不到,还是带上点儿吃的好。
我一边拼命的按电梯键一边跟关晋说,“你为这个操什么心,人家小叶家在这儿不说,还有个周到的女朋友呢。”关晋听了不置可否的笑笑,说,“对了,范卿卿啊。”
我也没去留神他言语里的不满。自从范卿卿短暂的来了又走,他和老卫都对这姑娘颇有腹诽;尤其是看到小叶那么招人喜欢的勤快上进,他跟老卫这样的油滑人,怎么看这一对儿就怎么不满。
要说我心里也有点儿不满,不过我有眼睛,能看出小叶对范卿卿怎么一往情深。这世间情爱,人家自己满意就好,旁人再怎么着,也插不下嘴去。
一路飞车去了医院,进门的时候正看到秦若坐在小叶旁边。
我立马想起那天晚上秦若跟那个男人的亲热,一瞬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秦若却有点儿心不在焉,跟我和关晋稍微招呼了一阵子就走了。
我跟关晋两人看小叶精神也不行,也没多留,只说以后再来;结果晚上回来才又听林芳说,范卿卿居然跟小叶分手了。
我才回想到下午小叶的脸色,心里懊恼得要死:晚一点儿就走好了,没带关晋就好了;又庆幸多亏我跟关晋待得不长,没说到范卿卿。
我又问林芳怎么回事儿。林芳想了一会儿,说自己也不太清楚。是因为公司里最近跟宝佳国际有点儿来往,正巧碰上范卿卿,说了几句问起小叶,范卿卿才说分手了。
我问林芳,“你也没问问怎么回事儿?”
林芳埋怨,“这种事儿我怎么可能问,你真是糊涂。”
我一想也对,看下午小叶的情形,多半是范卿卿离开了他。
这孩子,只怕这次受伤也跟这逃不了关系。我一边琢磨,心里一边火烧火燎的疼,恨不得这会儿就在小叶旁边,可以搂着他说小孩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
正这么想着,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夜看到的秦若和另一个男人的亲热劲儿,全身立即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医院。小叶刚醒,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我也不方便问,只跟他天南海北的胡聊,他在旁边陪着笑。
他那屋子朝东,我到窗前把帘子拉起来,阳光洒了半边屋子。
我站在窗边看他,他安静的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都笼在阳光里,从头发到眼睫毛都像洒了层金粉,熠熠生辉。
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还大学那会儿,逢了春秋天气好整个班一块儿出去玩。那时候的北京还山清水秀,公共汽车也还是老式的顶上有气窗的模样。有一次不知道赶上什么趟儿,车上人多得要死,全部人挨人。我个儿高,正站气窗下。车里人闷坏了,有人就嚷着开气窗,我就一抬手顶开了。林芳那次正站在我旁边不远,气窗一开,阳光正投在她的头发上,也这般金光闪闪,青春飞扬。
我记得,那是我爱上林芳的开头。
 

范卿卿
 
跟叶文分手以后我一直住在姜凝家里。姜凝的性格我实在爱死,从头到尾居然没问我一句话,指了房间给我就说,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久就辗转听说叶文在工地受伤的消息。我隐约觉得这跟我多少脱不了关系,心里乱得很,想要去看看,却又觉得不该去看。
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只得起来想到厨房弄点儿喝的。一到厅里就看到姜凝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吓得我心怦怦跳。
她听到我出来,拧亮灯,笑一下,问我“也睡不着阿?”
我走过去坐下,她指指桌上“喝茶吗?”
我笑起来,“睡不着还喝茶。”
她也笑,“以毒攻毒呗,反正也不会更糟。”
我点点头,自己也来了一杯:很淡很淡的清香。
夜晚让人觉得安全,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说的话,突然有了出口。
我看着茶杯说,“姜凝,我跟叶文分手了。”
她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我又接着说,“今天听说叶文在工地受伤了。。。。。。”
她转头看我,我才注意到她的茶杯瓷很薄,灯光下隔着茶杯都能看到杯里的淡绿色,浅浅的在她手指上映了一圈非常温婉的颜色。
我叹口气,“我想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他。”
姜凝喝了口茶,突然问,“你们为什么分手?”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这些天不知道多少人问;就连我自己,要分未分之前,都问过自己无数次。
我为什么要分手,我为什么离开叶文。
这问题是个死胡同,有时候我自己都绕不出来。
姜凝见我不答,耸耸肩,放下茶杯,说“不想说没关系,我大概也知道。咱俩认识那么多年,你怎么想我也有点儿数。”
我跟溺水的人抓着救生圈一样,瞪着眼睛看她“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她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人一向要强,什么都要最好的,当年读书是这样,后来跟叶文恋爱也是这样,等你工作了肯定还是这样。叶文什么都好,长得好,学识好,对你也好,”她一边说一边对我促狭的一笑,“不过,这个人随性得很,你见得人多了,便自然觉得如他这般的,成就有限。”
我默默点头,姜凝顿了一顿,“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跟叶文在一起不是一年两年,他一直这样,你怎么突然这个时候你会想到离开他。”
我咬咬下唇,半天才说“我们公司里有个人追求我。”
姜凝扬扬眉,“哦?”
我摇摇手,“不是你想的样子,我没有接受他。但是他让我意识到,我跟叶文迟早是不行的,不是现在,也是将来。长痛不如短痛。将来感情更深了,要掰还更难。再说我们公司明年有指标送新人去加拿大培训,我觉得我蛮有希望,早断了早好。”
姜凝看我一会儿,拍拍我说,“你自己觉得好就好。既是如此,就别去看叶文了。反正他以后跟你,也是没有关系的路人甲乙丙丁。”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坐着不动,看着她说,“姜凝,你说我是不是没良心?”
姜凝笑起来,“没那么夸张,卿卿。每个女人都有向往更好生活的权利。别给爱情那么大的压力,它不能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说完她就去睡了,我在厅里坐了大半个晚上,茶壶里的水给我续了又续,终于变成一壶白开水,毫无滋味。
关晋
上午跟甲方开完会回来,我跟郡拾都一肚子气。回到公司一开门郡拾就把带去的方案图纸重重的往桌上一摔,老卫从里面走出来,说“这次又怎么了?”
郡拾一边松领带一边说,“这帮人他妈的神经病。上次明明说窗要统一2700宽的,这次突然又看不顺了,说2700太宽,2400不就可以了嘛,干嘛做那么大呢。”
听郡拾捏着嗓子学甲方那边那老女人说话,我再怒也笑出声来。一边跟着老卫说,“哀,别提了,要多做有他妈多做。还对外打广告说一流住宅小区,今天跟那儿唧唧歪歪的说什么电梯要800公斤的别900,这样成本比较低。操!做完这个真要对住宅小区绕着走。”
老卫那边打个响指,“啊,看来我这时机太坏。”
郡拾抬头看他,老卫笑得神经兮兮,“上次咱们投标的那俩小区,欧陆风情系列的,今儿我们内线给我说拿到了,这两天就有正式的消息来。”
郡拾一拍桌子,“好,咱们晚上庆祝去。”
我倒马上想到一事儿,跟郡拾说,“哎,你说,咱们是不是再招个人,这个拿下来了,我们连描图的人都没有,都忙着呢。”
郡拾看看四周,点头称是,说让我找去,他就不操心了。
我其实心里琢磨着要小叶还能来帮把手就好了,这个新拿下来的描图都要描到死,到后面过了规划局这步其实又能松点儿。小叶人认真又有耐心,描图那是一绝。
不过小叶现下受伤,听郡拾说又给那范卿卿蹬了,我还真开不了这口。想想要找人应该也不难,就算了。
正想到这个,郡拾却说话了,“哎,我回头问问小叶好了,他说不定空点儿能过来。小家伙最近心里不顺,别让他闲着。我看他在咱们这儿做得高兴,宁可他忙点儿,给他抽成高点儿就是。”
我笑,推郡拾,“看你把小叶照顾得,就跟你一情儿似的。”
他也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敲。郡拾从前想事儿就这个手势,那么多年了居然也没变过。
敲一会儿他看看钟点说“不如我今儿就去问问小叶,晚上的庆祝就你们吧,把公司里的人都叫上,大家辛苦了,帐算公司头上。我要能去就去,不去你们就先结了。”
说完也不等我跟老卫反应,急冲冲的又出去了。
晚上我们一伙人跑大宅门去了,既然郡拾要请客,咱们就狠狠乐一番。包了个最大的包厢,还把人叫到包厢里来唱了一把。
我是听不懂戏的,就光听那二胡拉得凄凄惨惨的,听得我半生的不如意都想起来了。
到我们散场郡拾也没来,中间发了个短信去问,他短短回了个在小叶那儿就没下文了。我想小叶八成有什么伤心事儿说起来了,郡拾脱不开身,也就算了。反正郡拾最后会钞就行。
第二天郡拾早早来了公司,倒是一脸喜气洋洋,说跟小叶说好了,小叶说没问题。出了院如果不太忙周末就过来帮忙。
秦若

跟叶文把话说开以后我也松了口气,以后在他面前说话至少自在了,倘或他要因此疏远我,哎,那也由得他。
不过这小子还是比我预料的接受能力要好,那次病房里以后他就再没提过这事儿。
很快他就康复了。一恢复第一件事儿就是搬家,说看着满屋旧事涂添伤心。
我跟郡拾公司里几个爷们去帮着搬的,他把满屋子的家具都卖给一小姑娘,据说是巨低的价钱。那妞儿看着满屋的宜家小资调调满眼冒红心,也顺便对着叶文冒了不少红心。
我跟郡拾在旁边看着笑,这小子,精神起来确实魅力四射。
可惜这妞儿的芳心挑错了时间给。叶文遇了范卿卿的事儿正低迷呢,哪有功夫看她,钱货两讫就礼貌的往外赶人。
那姑娘讪讪的走了。我跟郡拾公司一堆人一边帮着叶文拿东西一边打趣他桃花云朵笼罩。他脸色阴晦,声音比平常都低了几个八度,说再多桃花有什么用,他要的那朵儿偏偏不鸟他。
我跟郡拾对视一眼,都煞住了嘴。关晋走在前面没听清叶文这句话,还在那儿大声说分了好分了好五步之内必有芳草。
叶文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住,就跟他从前一同学拼屋。结果那丫跟女朋友热恋,成天在屋里腻腻歪歪,叶文看着心里百爪挠心,只好除了睡觉都在外面泡。
郡拾有家有室的人,再陪也有限;于是给叶大爷消遣失恋阴影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那阵子真是除了上班跑应酬,时时刻刻都跟叶文一快儿泡。甚至有时候周末他在郡拾那儿帮忙,我也陪去,就为了他多会儿走我都能正好在。
我反正也不懂建筑的事儿,就旁边开台机器戴着耳机打游戏,那段日子把所有的电脑战斗游戏打个遍,为各种和平贡献了巨大的力量。
那该是我来北京以后最纯情的一段日子,以前朝秦暮楚的日子彻底戒掉了,甚至连酒吧都很少泡;生活健康得光陪着叶大爷吃饭健身爬山,哪儿阳光灿烂把他往哪儿带,诸如电影院这样黑暗的能联想到他旧爱的地方都绕着走。
有时候郡拾跟我们一块儿,有时候就光我们俩。
中间明灏还有我的其他二三四号床伴都给我打过电话,我往往都以今天太忙改天打给你结尾。其实我说的时候真的是要改天打给他们的,可惜改天也很忙。
后来他们慢慢也不打了,只明灏到我公司来找过一次。我那个周末正好爬山去了,全身酸痛,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只得还跟他说下次。
他看我半天,说“好吧那你有空找我”,之后就再没来过电话。
有时候去我姐那儿我也带上叶文,反正大家都认识。到后来我姐尽蹊跷的打量叶文,完了还把我叫到房间里隐晦的问叶文原先不是有女朋友嘛。
我哈哈大笑,说小家伙刚失恋,带着他玩儿帮他渡过危险期。
姐就不说了,只看我半晌叹口气,我也没放心上。
后来好不容易叶文被院里派海南去了,我闲下来。
我一闲下来就上火,偏巧那天谁也找不到,想出去泡吧又见外面瓢泼大雨的,就去了这个心。没奈何,只好跟万能右手亲热。
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了,怎么都出不了火,来来去去的就老那么蓄势待发的热着。我闭着眼睛给自己起劲,叶文的眼睛嘴唇身体突然的出现了:就他平常的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睛,头发湿漉漉的靠在前额上,笑的时候嘴微微的一抿。
就那么一瞬间我就解放了。
窗外一道闪电,雷声从远到近噼里啪啦的炸过来。

将爱

昨天才听到王菲的将爱,听得大半夜感慨万千。这个女人真是华语歌坛的天赐,只有她唱林夕才合适,只有她能把林夕的入世唱得离世。深夜里飘飘渺渺,似远还近。

一首一首的,歌词都跟诗似的。从将爱开始:

将爱进行到底,伟大是残酷的永生
将爱进行到底,没有对错的血腥
将爱进行到底,温柔尚在残酷永生。

还有老早就看到过歌词没听过的乘客,小女儿式的温柔幸福,她唱来却别致的不同一般。

坐你开的车,唱你唱的歌。
我们好快乐。

美错倒让我想起王菲自己,

让我感情用事
理智无补于事
至少我就这样开心过一阵子
不管他是真的你是假的谁是目的地
能自以为是也是个恩赐
不是来得太快就是来得太迟
美丽的错误往往最接近真实
啊尽管昏迷有时梦醒有时不坚持
人生最大的快乐也不过如是
所谓醉生梦死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天意就是
这个意思

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夜晚跟蝎子彻夜聊天,也说到王菲。我说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王菲的爱情选择,蝎子却说,想想吧,高处不胜寒,越是如此的女人,越是容易被些微温暖示好打动。
哎,只希望她这次能安稳长远幸福。

最喜欢的还是那首烟,戒烟如你,是流行歌曲界十几年说滥的套路,可是林夕写来她唱来依然脱俗。

戒不掉花非花的情调心瘾叫我无处可逃
戒不掉雾非雾的线条梦想颠倒
梦幻还是闻到泡影还是看到
满足指缝一时的无聊
变成脉膊跳动的倚靠
吻着你就忘了烦恼你变成烦恼
想不到想不到我戒不掉
戒不掉吻你没有必要可又有什么更重要
戒不掉枉我自栩骄傲不拿着你就会烦躁
戒不掉灭了味觉就好可我的心没那么高
放下你假装拈花微笑问题在于
如何平伏心跳平伏我的心跳

听着听着就想起最近在写的咫尺,想到自己排好的日后要写道的小若对叶文的感情(啊,揭包了),我为什么总要写这种爱而不得走又不可的感情,真是自虐型。

E

2006.10.01

咫尺(小说,8-下)

秦若

姐帮我向张治勤出柜以后,我老躲着他俩。姐倒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天到头不住叫我去他那儿。
我反正总有事儿,要找应酬还不容易: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儿就是订好吃午饭晚饭的人,务必让身边人流不断。结果有天午饭回来,看到张治勤在我们公司接待那儿等着呢。
我要装没看见已经来不及,只好挤得一脸笑迎上去,说“哎哟,张哥,今天怎么有空来了,不用上班?”
张治勤看看我,温和的点点头,指指我们老总的办公室说,“当然是有事儿才来,院里有个材料项目想跟你们陈总谈谈。资金也不少,正好对你们的路子。”
我打着哈哈要退场,张治勤不动声色的拦了一下,“我方才跟你们老总谈了谈,他说你人面广手段活,晚上约些人吃个饭给我介绍介绍?”
我心里暗自骂张治勤鬼,以他现在的位子什么人不认识,我们这一行谁不买他的面子,还要我介绍。然而秘书什么的一路人远远近近的在旁边,我想脚底抹油也施展不出来。
好在晚饭是一早定下的,我忙不迭地说“张哥客气了,您哪需要我牵线啊。我能认识些什么人,不过就些年外面跑来的,您都知道。”
他动也不动,看着我微微笑;我身上毛毛的出了一点儿汗,又说,“我今儿已经约了文化部的人,我们公司这个季度有个发布会还要跑呢,您就饶了我吧。”
张治勤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点点头,说“这样啊,那改天好了。”我松了口气,他又接上一句,“对了,小秦,那你直接到办公室拿些你们公司的宣传材料给我就好了,陈总说这些都是你负责。”说完稍稍侧身。
事到临头我不带路也不行,只好让张治勤跟着我到了办公室。
一进屋我顺手砸上门,往椅子上一倒,又指了个椅子给张治勤,大咧咧的说,“行了,我姐叫你来的吧?”
张治勤笑起来,这会儿的笑跟方才完全不一般,春风化雨般的。我心里暗想,也难怪姐那么容易就跟了他,这家伙看起来就是可靠,不跟我似的,用我姐的话来说根本就一站不稳的主儿。
他坐下来温和的说,“你姐没让我来。我今儿是真的有事儿要过来,顺便看看你。”
我耸肩,他接着说,“小若,我知道你肯定没怪你姐,八九成还是怪我,嫌我是外人了。”
我憋半天才没把心里那句“你本来就是外人”说出来,只暗暗哼了一声。
他沉默一阵,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喝水,也不搭理他。
他过一会儿又说,“你姐心里,老觉着她当时没照顾好你,你才。。。。。。”张治勤没把话说完,抬头看我一眼,眼神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喝完了水,把水杯在手里颠来倒去的玩儿,也不看他,心里想“关你屁事儿,你也太不了解我姐,她才没觉得我弯了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张治勤就跟猜到我想什么似的,慢慢说,“她倒不是觉着你这样怎么了,她老说你爱怎么生活就该让你怎么快活。只是我琢磨,她害怕你这么着下去,”他迟疑一下,接着说,“这么着几天一个的没个定向下去,将来终究伤心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我心里一震,电光石火间回想起姐上次回加拿大之前对我的欲言又止;只是,我困惑的想,我哪儿漏了马脚呢,她在的时候,我明明规矩得不行啊。
张治勤站起来,四周看看:我的桌子摆了两三张照片,大都是从前家里的,有爸妈健在时全家四人的,也有我跟姐到加拿大以后的合影。他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最后说,“我也该走了。”
我不动。他到了门口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小若,论理这话也不该我说,不过,你姐真心想你安定一些,不管什么人都行。她是你姐,什么时候,她总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
话说完了他就开门出去了。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折回来,说,“啊,对,我这几天正好要到香港出差,别让你姐落了单。还有,对了,我们院里那个叶文,你认识吧,他前段时间在工地受了点伤,在人民医院住着呢,你不看看去?你姐说她那儿有盒花旗参什么的,你要去看叶文就回去拿一下。”
说完这个他就走了,我远远听到他跟秘书随便交待了几句,倒确实像是有公事来的。
我心里翻江倒海的,只得把他的话抓住扼要,决定把晚上的饭局推了下午就看叶文去。
叶文他们院待他也不薄,一小年轻砸伤了脚,居然给了个单间,我一进门就长长的吹了声口哨。
叶文转头见是我,半笑不笑的咧咧嘴,让我看着心里怪酸的。我把花旗参往他床边一放,拍拍他说,“我姐让我带给你的,说是泡热水喝,补气的。”
他有气没力的点点头说,“谢谢你姐了,费心了。”
我啧啧称奇,“不是吧,叶文,也就是工地里砸了一下,至于半条命都没有了的模样吗?难道,”我鬼头鬼脑的凑上去,“砸的地方不对,您不成了?”
叶文明显的闪避了一下,我看他如此,心里倒打起鼓来,莫名其妙想起那天明灏说我烂醉的时候碰上了叶文,只得讪讪的坐到另一边去。
叶文停一会儿,果然一开头就是说的那天的事儿。他说,“有天晚上我跟郡师哥吃饭,”他顿一下,“看到你跟一个男人在一块儿,就是上次我们吃饭的时候过来打招呼的那个人。”
我心里一沉,那么说,他们是看见了。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看到他。。。。。。你”,叶文中间的那个字儿说得无比模糊,眼睛里的意思却无比清楚。
一瞬间我心里转过无数个主意,不知道是要说自己酒醉糊涂呢,还是恼羞成怒砸门而去呢,要不然就糊一团稀泥嘻嘻哈哈。
叶文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我。这小子眉毛特别黑,眼睛特别大,眼白特别白,黑眼仁儿也特别亮。给这么一双眼睛看着,就跟探照灯似的,照得我莫名其妙的心慌。
就那么短短几分钟,我心里走马灯似的,闪来闪去尽是我们认识以来叶文的笑笑闹闹:第一次见面他撞在我身上,他鬼鬼祟祟的在电话里跟我对个破诗文,还有他一次一次,灯光里日光下,开怀大笑。
青春梦已老,寂寞它无处可逃。
我叹口气,还是跟他说了实话。
不料叶文听了也不悚然,只笑笑说,“我就等着看你怎么圆场。倘或你刚才给我嘻嘻哈哈的,咱们就算白认识一场。”
我尴尬的笑笑,我还真不是没打过糊稀泥的主意。他又问我,“那你们这样的人,对。。。。。。一般男的朋友和。。。。。。那样的朋友,可怎么不同?”
我心里叫苦,干嘛啊,难道写社会学论文不成。
他依然盯着我看,我怒起来,站起来说,“操,我平常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我一般男的朋友”,我有意在“一般男的”上面加重语气。
叶文笑起来,这会儿脸上才明亮一点儿,顺手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再坐下。
我赶紧转开话题,打趣叶文说,“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你那小女朋友怎么也不趁这个时候衣不解带端茶倒水,也好让你下定决心以身相许一下?“
叶文听了这话,方才明亮的脸又黯淡下去,看得我心中一酸。
半晌他扭过头去看着窗外,慢慢地说,“卿卿跟我已经分手了。”我登时哑了,叶文叹口气接着说,“已经快两个礼拜了,就是,”他安静一会儿,接着说,“就是我看到你跟。。。。。。的那个晚上。”
我搜肠刮肚的要想句什么话来打破冷场,可平常滔滔不绝的笑话安慰话突然就跟水龙头突然被关上了似的,一句也冒不出来。
叶文住的地方,窗外对着另一栋楼,阳光下窗子亮闪闪的发着热,看得我全身冒汗。
正沉默间,门突然开了,郡拾跟关晋走进来,郡拾的声音又着急又关切,嚷着“小叶你怎么回事儿,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师哥说一声”,关晋也一边张罗着安放他们路上买过来的吃食,房间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看向叶文,他的眼睛垂下去,对着郡拾带来的东西微微的笑。

咫尺(小说,8-上)

还是没写完这章,先贴了吧,感谢小D,泼墨和芙蓉一催再催

8.

秦琳

小若跌跌撞撞的出门了,走之前跟我们再见的时候,还勉强装出一脸自然的晚安表情。我在心里憋不住笑,顺便伸手拉住准备跟出去的张治勤。
他迟疑的回头看我,低声说,“还是去看看他吧,似乎有点儿受打击?”
我把他推回门里,自己跟了出去。
小若喘着气儿下楼梯,一句话也不说,我就静静跟着。最后到了楼底,他说“姐你回去吧,我走了”,然后飞快的发动的了车子绝尘而去。
我原地站了一会儿,想笑,却觉得嘴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张不开。呆了一会儿上楼,张治勤正安静的站在门边。
他看我回来递过一杯热水。我顺手接过来放在桌上,一个没拿稳,水洒了一地,还暖暖的溅在我的腿上。他也不言语,低头就开始收拾。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终于笑了出来,一笑便不可收拾,总觉得谁扯着我的嘴角,不让我放下来。我仰面靠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觉得左边沙发一沉,张治勤伸出手放在我额头上,干燥的掌心。
我拨开他的手,站起来拉拉衣服,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屋里怪闷的。”
他跟在我后面出了门,关门的时候也是砰的一声,重重的,跟方才小若离开的时候一样,震得我心里一颤。
外面已经是灯火辉煌时分,张治勤把车开过来,问我去哪儿。我想半天,最后突发奇想,跟张治勤说不如咱们就开车看夜景,沿着长安街慢慢瞧?
张治勤看我一眼,也不反对,把我的安全带系上就开了。
我靠后背上,问他,“不是说国内警察都不查,我都快习惯不系安全带了,你还一板一眼的。”
他笑,“谨慎点儿总没错。”
我感激他的若无其事。方才吃饭的时候小若的脸色在我们面前变了又变,我仍然能不动声色的吃饭,实在有一半要归功于张治勤的镇定。
车开一会儿,音乐才进了我的耳朵。张治勤今天似乎忘了给我换CD,大晚上的,音响里放的是周华健的老歌。有一些熟悉,有一些陌生。
我听半天,从怕黑到花心,这个人的歌还真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长安街上照例是游车河,大半夜的也一排一排密密麻麻。一路上一时红灯,一时绿灯;车开得很慢,倒适合我东张西望。
这一路,建国门,王府井,天安门,还有西单,都是全国人民烂熟于心的名字。
然后车一开过西单我突然看到了:挨着我这边的街上,一个圆形拱门,偌大的红色霓虹灯,亮着“77街购物街”;我扭头越过张治勤看街的另一边,果然,一栋几层高的楼挂着闪亮的牌子:时代广场。
我不由自主的说,“真的啊,七十七街对面是时代广场。”
张治勤似乎没听清,转头问我,“什么?什么时代广场?”
我拍他一下,大喊一声“你好好开车,别东张西望的。”
过一会儿我说,“小若刚回来的时候,有一次跟我电话,说北京这边真逗,七十七街对面就是时代广场。”
张治勤询问的看我一眼,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从头说起。
我跟小若刚移民过去那年冬天去过一次纽约。那天我游客情结发作,非拽着他沿着时代广场一路走下去,从四十二街一直走到五十七街。纽约的冬天跟渥太华比起来并不算冷,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把我冻得发抖;加上我半路风疹发作,又痒又疼,小若就陪着我走一会儿进一个商店躲一会儿。
他那时还不满十八岁,我们躲在商店里的时候他会对我说,“姐姐你痒不痒,我给你挡着你悄悄挠一挠。”
就这样我们走了十几条街,到了后来,满街流光溢彩,商店却一家一家的在关门。
最后我们看到的那家店,是卖男士礼品的,深褐色的钱包、皮包、笔和皮带,错落有致的放了一橱窗。橱窗里温暖的一片橘黄。有一对男士也在店边看,两人紧紧携手,亲密的窃窃私语。
那是我第一次在生活中见到同志伴侣,浓情蜜意。
一晃已是十年。
周华健平平常常的声音依然在车里徘徊的唱,是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温柔婉转,

紧闭着深锁的门听我琴声的飘零
打开你孤独的窗莫要转过去你的身影
走进你深藏的梦谁在无声地睡眠
……
小若小若,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爸妈去世以后,把你带到加拿大是对是错。倘若姐姐没有把你带那么远,如果不是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要走的路会不会容易些,温暖一些,平常一些。
林芳

郡拾晚上回来的时候情形有点儿奇怪,看着像是醉了,昏昏沉沉的表情;可是身上并没有酒味。
我正好在桌前做图纸,看他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喝醉了?”
其时郡拾正颠三倒四的脱衣服,听我这话先是一愣,然后说,“没有啊,没醉,没有,没有醉。”
我愈发蹊跷,却不再问了,只走过去把帮他把衣服脱了,又给他拿了一套睡衣。郡拾却不接睡衣,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抱我。我推他半天,却不过,还是顺了他。
完了他没睡,只沉默的搂着我,也不说话。
我倒给吓着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半天。他转眼看我,我掐住他问“哎,你今天这么奇怪,我都要怀疑你外面有人了。”
他一愣,然后哼一声,说“你想哪儿去了,莫明其妙。”
第二天早上醒来,惊奇的发现一向比我晚的郡拾居然早早起来了,在厅里一本正经的吸烟看报纸。我想起昨晚,问他哪儿吃去了怎么吃得稀里糊涂的回来。他的表情居然有点儿尴尬,愈发让我奇怪起来。
半天他嗫嚅道,跟小叶去吃的,吃的是酸汤鱼。然后也不说话了,急急忙忙的要出门。我那天要去的工地正好跟他同一方向,便跟出去带着他走。
一路上车挤车,我开过中建院,正好想起张治勤来,随口搭了一句,说我上次见到他跟秦琳姐弟在一起吃饭,一家甚是融洽,看来是好事不远了。
郡拾在旁边闷闷的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媒婆脾气突然发作,想起来说,“哎,你说秦若有女朋友没有?我们公司正好有个小姑娘,刚毕业出来的,特别伶俐可爱,你说我给他介绍介绍怎么样?”
郡拾却像完全没听到我说的话,手指在前面一下一下的敲,不言不语。我伸手拍他一下,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郡拾似乎回过神来,又是从前那副痞气,要笑不笑的说,“你操个什么心,又不是你弟弟,人家姐姐都不见着急。”
我反驳他,“你怎么知道秦琳不着急,说不定人家心里都急着火了,不说出来而已。”
郡拾一回过神来就捡回他从前的脾气,拖长了声音的说,“钱老说得一点儿没错,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你这个欲望发作了,估计另一个也不远了。”
我横他一眼,狠狠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不再搭话。
好巧不巧那天中午还正好让我碰上张治勤,我们先是就最近的共同客户闲聊一会儿,我看他要走,赶紧先开了个头问他和秦琳可是发展迅速。张治勤笑笑不语;我于是又闲闲搭一句,“秦若可有女朋友?我们公司里新来一个小姑娘,为人聪明伶俐,长得也很标志,不如有空大家一起吃个饭?”

叶文

卿卿走了,关门的时候门撞了一下,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闷闷的一声响。
我一个坐在沙发上,空气里还留有卿卿爱用的香水味,叫“欢乐”,她曾经这么告诉我。
我觉得奇怪,这个晚上是怎么了,秦若跟个男人亲热,卿卿说要离开我,这是我莫名其妙一场梦?
不知道谁的房间里在放电视,隐隐约约的声音,一阵高亢一阵低沉;再然后电视的声音没有了;再然后,窗外的车声也稀落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睡着了还是没有:脑子模模糊糊,似乎总有声音在耳边响,又似乎总有人在眼前晃;就这样恍惚着过了一个晚上,直到外面车声人声又重新熙攘。
日光透过窗帘,淡淡的白;卿卿喜欢的那盏灯,在早晨看来黄得很黯淡。
再怎么着还得上班吧,我想。于是站起来要找上班的包,却怎么也找不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拉在郡师兄那儿还是拉在办公室里。只得昏昏沉沉的出去了,
到了办公室迎面碰上张治勤,我脑子里闪电般的回想起昨晚的秦若,招呼都没打,先自己闹了个面红耳赤。
张治勤过来问我怎么了,说我看上去神色不好。我搪塞说昨晚没睡好,慌不择路的跑了。
这一天正好要跟他们下工地,我打着精神收拾图纸,总觉得身子摇来晃去,站立不稳。天气颇热,工地上艳阳高照的,平常听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总像在很远的地方,同事在旁边大声地冲我呼叫,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我浑浑噩噩的居然忘了带安全帽就上来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镇定下来,总算平安过了一天。
下了班我飞快的往家赶,站在楼下往上看:天边有迷蒙的晚霞,而我们的房间依然是黑的,卿卿没有回来。
卿卿没有回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搬家公司终于找好了。
自从8月决定11月搬家以来,就一直反复的想到底要不要把满屋子家具搬到加州去。
主意总是一时一变,有时候觉得,搬又贵又麻烦,还是统统卖掉轻装走的好;可是转念又一想,要卖也只能卖家具而已,满屋子的衣服和书,还有这几年攒下来的破烂儿,难道我还能狠心丢掉不成,还不是得打了包一件一件寄出去。
就这样主意颠倒反复,过了好几个月。
终于上个礼拜找到一个搬家公司,只要不到一千五就给装运卸,之前被大公司们屡屡抱出的两千数字吓坏了,一听那个姑娘说一千五,脑子没管住嘴,脱口说了一句,哎呀真便宜。
然后就没法讲价了,只能把网上找来的枯碰用了用,免费送床的罩子,电视机盒子,和两个装衣服的箱子。
自己也觉得蛮满足,又拖几天,今天把押金交了文件签了,又传真过去。
这样,到今天,搬家的事儿只剩下打包和买机票了。
小涵说,越来越近了啊,一件一件办起来了。
我点头称是。
家具终于决定搬过去,也让我心中一松。

这两天吃饭,看看沙发,看看吃饭桌,又看看电脑桌。都是旧的,用了两到三年不等,基本上都是IKEA买来的。三年前刚刚工作,也不知道到哪儿买家具去。想起从前在北京看过宜家,很喜欢它家的小资调调,便远远的跑去了。
到了才发现这边的宜家根本走社会新鲜人的简易路线,式样倒是简单漂亮,便宜也是便宜了,在以后的岁月也发现,质量差也是真差。
是跟悄巧一块儿去的,我记得。往南开了几十英里,到了,正赶上沙发减价,赶紧买了,顺便又买了乱七八糟的书架床头柜等等,等人第二天送来。
去的时候还碰上95大堵车,一步也爬不动;回来却无比畅快。
那时候悄巧的先生还在读书,跟她远隔千里;我呢,我还根本没结婚。
弹指一挥间。

这三年多搬了一次家,家具却没换过:沙发旧了,上面有我吃意大利通心粉不小心染上的颜色,也有跟深色衣服共洗不小心褪上去的浅灰。我后来用漂白剂洗了又洗,可再不能恢复当时的雪白;还有买来的柔软羊毛毯子,因为自作聪明的过了一趟水,也没有从前的柔软了;非常小资的小咖啡圆桌,经不住DC的夏湿冬干,腿上裂了一道厚厚的纹;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曾经整个松脱下来,被我用白乳胶再度粘上。
我环顾房间,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了这一屋子家具辗转反侧的想啊考虑啊犹豫啊。
分明都是旧时旧事,再经过这几千英里的跋涉,都不知道能不能整片儿到达。

只是,除了它们,我还能跟谁分享,这三年多来,悲喜离合,疏懒闲适。
谁记得我午后晒过被子以后埋在里面的一片日光芳香;谁记得我在夜晚大开门户等清风明月一阵穿堂;谁记得我周末大半夜迟迟不睡,趴在沙发上半寐半醒,谁记得我母亲来时,她在阳台送我上班,我走过以后频频挥手,回来以后首先张望……
往事历历,离了这一屋旧物,让我如何缅怀一屋旧事,和独身的自由张狂。

E
2006.09.26

二十八

凡是在我幼时跟我家做过邻居的,大都对一幕印象弥深,在我长大以后与我见面都一提再提。
他们说的是,我父从前爱站在阳台上,把尚是婴儿的我放在掌心,不断高高举起,又再放下。
我妈说,我爸那时候特别爱问,不知道我长到十八岁是什么模样。
我十八岁的时候方才离开家,刚刚开始在北京的大学生活。
生日那天我在系楼前面照了张相,写了封信随照片给我爸妈寄回去,信上说,爸,这就是我十八岁的样子。
一晃就是十年,今天,我二十八。

结果今年闹了个乌龙,我自己不看日历,糊里糊涂的就认定我的生日是周日,给小蓝电话也说是周日,结果还害人在周日看房百忙中拨暇安排与我吃饭看电影。到了周五才懵懵懂懂发现,哎呀,原来生日就是明天。
然而我已经安排周六加班,并且义务到公司的搬家现场帮忙盯场。
真是绝倒。。。
后来还是决定不加班了,但还是装模作样的到公司转了一圈,看到也有别人在,就又溜回来了。
回来老公的花就送到了。
这一年他在加州,不知道是不是都升成了Proflowers的贵宾用户,每次送花都从那儿寄出。这次收拾办公室,光Proflowers随花赠送的花瓶都搜出好几个,统统送人。
今天的花送到我公寓的前台,下去扛了大盒子回来,拆开,果然又有一个新花瓶,也果然是两打玫瑰。
我驾轻就熟的剪花茎,剥掉外层花瓣,加水,加营养料,插花。
邮过来的花,第一天都是花骨朵儿,密密的一片,却也好看。
翻出一张小卡片,就两三行字,打头就是“To the best wife on earth……”
我看了微微笑,这一张卡片,胜过这两打五颜六色玫瑰许多许多。

下午出去瞎转一圈,本来下定决心要好好买一买哀悼又老一岁,可惜因为刚从国内回来,觉得这边的衣服鞋和包都粗糙混乱,遂悻悻地走了,只把手机换了巧克力,小小的一块儿,确实可爱。
回来已是夜幕四合,就这样过了一天。

开门的时候,一室清香,才意识到中午插的玫瑰,竟然已经微微打开。
这是我的二十八岁的第一天。

E

2006.09.23

回来以后似乎一直忙,只有刚开始在加州那几天,顶着倒时差的名目睡半天工作半天,有时候甚至早上2点起床,然后上网看动画片给家猪做早餐;然后家猪起床,吃饭,他去上班,我去睡觉。不过那样自由散漫的行为落下严重的后遗症,回来以后过了一个礼拜都还没把时差倒好。
没倒好也得工作了,2006年的AEDT用遥感来做机场附近的集聚程度和城市发展程度。回中国之前本来都计划好我不在这个月组里其他两人要做些什么,回来一看进度,简直眼前一黑,本来计划9月初就做的实地数据采集根本都没开始,整个项目都还停留在起步阶段的数据准备上。一问,一个是公司里GIS最忙的就是夏天,好多项目进来,我一休假就缺一人,都不做遥感了,统统调出去做图;另一个就是组里剩下的两人里只有一人编程,鉴于我们的数据有几十个机场,手工做肯定不可能,程序一个人又写不过来。再加上Andes Idrisi根本属于学习性质软件,无数问题在进程中跳出来,把进度延了又延。
这下好,我一回来,不写程序那个人休假去了,剩下我们俩,总算从老板那里争取来整整一周做遥感,我们一边明诽那第三个人一边感工,中间发现Idrisi无数问题,啧啧,简直不敢相信这软件还卖钱。当年我在北大还花了一个学期学,怒!
不过休假期间还是发生了好事儿,我们跟公司长期的加薪拉锯战终于有了结果,每个人涨了15-17%不等。
再有,就是拖了一年多的公司搬迁终于发生了。
新办公室的分配是在我在中国的时候进行的,由于我人不在,而且已经说11月起到加州远程,顺顺利利的就成了牺牲品,几番调配,从有窗的明亮大房间派到一个黑洞样的办公室,居然就在放传真打印文具的production room旁边,没有窗子了,墙边还突出一根支撑柱。
我心灰意冷,索性把去加州的时间提前两个礼拜,大老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一边说这办公室分配跟我工作完全没关系,主要是看在我马上就要走了感谢理解之类之类,俺本来想旁敲侧击的借这个机会发挥一下不满的,后来还是咽下去说好啊我可以理解。
然后这个礼拜大家就开始整理办公室,装箱。一到了下午就听到各个办公室传来装箱的声音,封胶带的声音,兵荒马乱。
我的顶头上司还在办公室里找到我三年前投简历的时候写给公司的信,简历,还有面试完以后传真过来的感谢信。
百感交集。
那是我来美国以后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前一份工作没有了,签证还没有着落,银行里没有存款,身体还不好。
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过了三年多。
今天下午我也在打包,因为很快要走了,我索性去邮局买了箱子,让公司给我直接把东西寄加州。
只是办公室而已,就装了5、6箱,想到过阵子要整理自己的家,头都大了。
我办公室里所有的植物都送人了,他们抬走之前我不住说,一个礼拜要浇一次水,好好照顾,让它们好好活着。

到要走的时候格外看出人心。
我的桌子因为比较好,也给人看上了,派秘书来说反正你也只待一个月了,桌子就现在给我吧,公司会给你另外一个临时的。
我开始有些怨气,秘书过来问门牌的时候,我索性笑,是不是我反正只呆一个月了,门牌也不做了?他忙说没有没有,就是问你要放什么名字。
名片还剩下大半盒,扔掉的时候跟人开玩笑说,也许我该留着,说不定公司连名片都不给我做了。

后天就要正式搬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东西打包了。
办公室的走廊让我想起六年前大学毕业,也是那么忙乱,走廊里堆满箱子,一个摞一个。
我看着空空的办公室,有些鼻酸。
这三年里,我在这里呆得最长:最早到早上七点多,最晚曾经到凌晨一点。我曾经无数次看窗外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有时候会在天边晕出一片灿烂的颜色;还有楼下Jefferson Davis Hwy上车来车往,红绿灯的转换。
这是我第一份正式意义上的工作,它让我终于经济独立,使我得以做我喜欢的,买我想买的。
无论将来我是不是离开,我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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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 • 石 (无底坑一个)

在等咫尺的人(XX我是在说你),最近一直没空填那个坑,所以把这个坑翻出来了,这是旧文,扔下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贴出来应付一下最近没空写博的空档……),没有时代背景,某历史地理博士请勿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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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是鬼节。
南方的说法,这一天鬼门大开,所有逝去的灵魂都会借这个时节重返人间,看望他们留在世间的故人:或亲或仇。
这一天人们往往早早回家,沿路铺上烛火吃食,关上房门窗户。说到底,每个人都多少有些不能面对的灵魂,相见争如不见,还是回避的好。
这年的七月十四也不例外。
摩云镇上,才过申时,镇上已经关得七七八八,开著的数家酒肆青楼饭馆也是客人寥寥,萧索莫名。
杏花楼就是为数不多的,还勉强开著的酒肆之一。沈锡宁坐在大堂正中,微醺的半趴著,过会儿他伸出手去,像是要去拿酒壶,却抓到小二的毛巾。那边厢那清秀的小孩儿毕恭毕敬地说,“沈公子,我们这儿要关了,您看您是不是明天再来?”
沈锡宁看他一眼,摇摇食指,摸了一锭银子出来扔在地上,摇摇晃晃的出门了。
小二看也没看他第二眼,捡起银子顺手把桌子收了,就去关门。
正是盛夏,潮热濡湿,天边隐隐压著墨黑的一团云,却没有风,闷如蒸笼。
沈锡宁一路醉眼迷蒙地走著,好在这条路这半年来他走得烂熟,只怕是闭著眼睛也能安然走完,再说他日日烂醉,今天这点儿酒,对他来说还真是小意思。
大概就是如此,他还算是清醒的四处张望了一下。
这一下,便看出路尽头一片红云来。
他一时没明白,呆呆的站在原地,竟是看得痴了过去。
那一片红云慢慢移动,竟是六个一般高矮身著茜裙的年轻女子。
夏天酉时还是亮晃晃如白昼的时辰,这六个女子在镇上堪称大街的路上目不斜视的走,又是鬼节这样冷落凄清的时分,不仅无喜庆之意,看起来还颇为诡异。
沈锡宁绝对算不上登徒子,事实上,半年以前,他堪称端方君子一名。便是这半年,也不过染上醉酒的习性,每日午时之前,沈锡宁实在还算是翩翩公子。
因为酒肆的提前关门,此刻他还在半清明时段,只看了这些女子一会儿,便意识到自己的不礼之处,急忙转开眼去,低头疾走。
那些女子正在他低头的时分经过他身边,沈锡宁眼中登时一片赤红,便如火焰一般。他心中一阵刺痛,苦笑一下想,到底是酒没喝够,今夜只怕难熬得很了。
正这麽想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什麽,飞快的转头去看那六个女子,她们从背影看来也异常整齐,头发一般长短,都用一根红丝带系在脑头,纹风不动。
沈锡宁呆了一下,突然忘了自己为什麽猛然转头:这半年这样的日子也很多,时常是一瞬间千头万绪,真仔细去想又想不出子鼠丑牛来。他倒也习惯了,转回来继续往家走。
他才一敲门里面就迎出个翠绿衫子的丫头,一边上来掺他一边熟练的对著门里喊,“少爷回来了,去准备醒酒汤。”
沈锡宁抚开她的手说,“不用了,云菱,我还好。”云菱被他一抚,袖子从沈锡宁脸上飘过,一阵香风。
沈锡宁心中一阵清明,立时明白过来方才自己回头看那六个女子的缘故。
那六个妙龄女子,身上竟无丝毫气味。按说年轻女子,爱用脂粉香氛;便是她们中无人使用香粉香熏,此时正当溽暑,六人中至少该有一人稍有体味。沈锡宁自小长在摩宁镇最大的制香家族,嗅觉之灵敏,已是登峰造极。以他跟她们如此贴近,竟是一点儿气味都没有闻到,刹是奇怪。
他如此想著踏进家门,远远看到大哥沈锡安迎过来,那一点奇怪的念头立时丢弃,强打起最後的精神迎上去。
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空气中满是雨意:方才天边那层黑云,总算是移到摩云镇。
这一年,是嘉明十年。年幼的庆元帝方满弱冠,本朝惯例,他可脱离先皇指定的四位摄政大臣的辅佐,独立执政。

(二)人间四乐事

第二天午时刚过,沈锡宁如半年来每一天一样,从家里往杏花楼出行。街上仍有前一天留下的火烛残灰,经过一夜狂雨,路边淌满灰灰白白的小溪。
街人三三两两,都在细声交谈。沈锡宁虽是漫不经心,但这些人仿佛都在说著同一件事。半刻钟过去,沈锡宁耳边便不断听到“四乐事”这一说。等他到了杏花楼,便突然明白过来。
一夜之间,杏花楼改头换面,从摩宁镇最大的酒肆,成了一家青楼:楼前站满年轻女子,左右招摇。她们都穿著深浅不同的绣边红纱裙,款式是青楼女子的特有样式:前面低可见抹胸,下摆轻飘,隐约可见她们修长的腿。
整座楼都重新漆过,之前挂著的“杏花楼”匾牌已经卸下,换成一面红底银字的“人间四乐事”。
奇怪的是,这改张明明发生在一夜之间,无论此楼的装修或是匾牌,都只是半新。若不是所有人清楚这旧址是杏花楼,没有人会怀疑这青楼已经在这镇上经营经年。
沈锡宁有些失望,却不沮丧,转了个身打算换家酒楼。
一个女子却上来拉住他的袖子,千娇百媚的说,“这位公子,不进来坐坐吗?”
沈锡宁轻轻挣脱那女子,一言不发的要走。
不知道是那新张的青楼太过冷清,还是沈锡宁确实看起来英俊吸引,楼前其他的莺莺燕燕也跟著围过来前後拉扯。一时间沈锡宁眼前都是深深浅浅的红,他心中沮丧,几乎是拼著挤出了人群,挣扎著快跑出去。
被他推开的一个女子一阵踉跄,跌倒在地。触地的地方正是头部,霎时鲜血淋漓,竟是就这样死了。
周遭人群登时骚动起来,沈锡宁甩手向前走,竟是完全不回头。早有一个缁衣男子上去一把抓住沈锡宁,彬彬有礼的说,“这位公子,你只怕是不能立时就走,这现下出了人命了。”
沈锡宁一哆嗦,回过头去,看到那女子躺在地上,浓密的长发散开著,鲜血一点一点从她脑下渗开来,颇为吓人。
沈锡宁手足无措的看著那男子,嘴唇发抖,眼睛一翻,就地倒了下去,正正栽在那男子的怀里。
人群四下围过来,低声讨论。那男子居然运筹帷幄起来,指挥著那边围观的女子中的一个去通报官府,一边对著身後喊了一声“夏至”。一个青衣小童转出来,从他手上接过沈锡宁,一边四下看看,把沈锡宁拖过去到路边,就地放下来。
过了一阵,沈锡宁悠悠醒转,只见那缁衣男子背手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的看著他;一个青衣小童半蹲著翻他右眼皮。见他醒来,那小童迅速闪开,站到那男子後面。
沈锡宁抚著头坐起来,那边官府诸人也匆匆赶到,其中一中年男子一身黑衣,显然是仵作。他遥遥看见沈锡宁,还微微点了点头招呼,随即在那片血迹前蹲下来,挡住了沈锡宁的视线。
周围早有女子围著前来的几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讲述事情经过。沈锡宁目光无措,看向那缁衣男子。
那男子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拉了他一把。沈锡宁顺势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做了个揖说,“多谢兄台。在下姓沈名菁,字锡宁,敢问兄台怎麽称呼?”
那男子微微一笑,也回了个揖说,“不敢不敢,敝姓方名端,字尚平。锡宁兄感觉如何?”
沈锡宁无可奈何的笑笑,隔著人群遥遥看了一眼,那中年仵作招了招手,来了几人担走那红衣女子。即使隔得一段距离,也能看见血一滴一滴的顺著头发淌下来。因是夏季,空气潮湿,隐隐的一阵一阵血腥味跟著飘过来。
沈锡宁捂著鼻子苦笑,对著方尚平说,“幸会幸会,方兄。今日时机不好,改日再请你到府上做客。”一边说著一边往人群那边走。
方尚平和夏至对视一眼,原地站著看沈锡宁去向。
那边厢早有人迎过来,因沈家在当地也算旺家,官丁相当有理,抱拳对著沈锡宁说“沈公子,在下职责所在,得请沈公子走一趟了。”
沈锡宁看来已经相当镇定,点点头跟著走了。
经此一闹,这“人间四乐事”顿时门庭冷落,方才花枝招展的女子们,都纷纷缩回楼里,只地上一圈暗红的血迹,散著不祥的气息。

(三)玲珑香

沈锡安几乎是跟沈锡宁同事抵达摩宁镇衙门的,应该说,他甚至比沈锡宁早到。
等沈锡宁和一干官丁以及那中年钟姓仵作快走到衙门的时候,已经远远看到他长兄在门口焦急的来回踱步。
沈锡宁内疚的迎上前,未及言语。沈锡安安慰的拍了他一下,越过他对著後面几个官丁说,“对不住各位长官,劳烦你们了。只是你们知道,菁弟,”他回身看了沈锡宁一眼,斟酌了一下,说,“菁弟最近身体欠安,实在经不起折腾。方才的事由我已经听晓,不如这样,我留在这里陪同各位到尘埃落定,让菁弟先回去休息,可好?”一边说著一边长揖到地。
沈锡宁当然不肯,正要上来拉扯间,一向跟在沈锡宁身边的墨浮墨沉两随侍已经跟上来,一左一右的站在他身边、墨沉仿佛知道他心思似的,抚一下沈锡宁的衣袖,制止了他。
官丁们有些犹豫,毕竟人命关天,虽然听来是个误伤,到底也不能立即定夺。沈锡安目不转睛的看著数人,一言不发。正当此时,钟仵作开口说,“不妨,我相信沈家二公子只是无意,我稍晚会再验验尸体。大公子二公子请回,只是我们得有几人跟著你们回沈府待命,望大公子见谅。”
沈锡安连连感谢,墨浮墨沉跑去叫来轿子,沈锡安把沈锡宁安置进第一架轿子以後,自己上了第二座轿子,一队人起步向沈府走去。
不多时轿子停下,沈锡宁掀帘出去,却见不是自己家门。前後左右除了轿夫也并无别人,眼前亭台精巧,看来陌生得很。
沈锡宁疑惑,只得原地站定,回首张望。良久仍不见跟在後面的兄长及官丁上来,他拉住一个轿夫待问,那轿夫却像知道他意图似的,四个人同时张开嘴示意了一下:他们的舌头都已经被齐齐截断,显然是不能说话了。
这一吓骇得沈锡宁原地退了两步,一下子坐在地上。
正当时身後一阵奇香传来,那香气层层叠叠的先是混著铃兰、佛手柑、玫瑰、茉莉等等清雅花香,再有桂花、紫云英、晚香玉合著酒香缠绵而来,然後辗转换成红松、檀香端庄收尾。
一阵香氛,竟如美人一生,从天真少女至妩媚少妇,到晚年独过青灯古佛的,无不包含。
沈锡宁未及回头,已是松了一口气。
这香天下独有一家出品,乃是沈家镇家之香。
香氛名玲珑,名取自玲珑石。上好的玲珑石乃是石下一柱香,孔孔出烟;石上一瓢水,满石泉眼。这玲珑香,用者则异香遍体,层叠繁复。
玲珑香制香极其不易,往往数年才成,且每售仅一饼,售出後必得一年内使用,不然香氛迅速减退,半年後便只得末香一点,仿佛美人迟暮,势不可挡。因此玲珑香不仅价高,且买家得跟沈家确实投眼缘。
沈锡宁知道家中已有数年未售出玲珑香,这上下还用著玲珑香的,只有家人。
他扯扯衣襟原地站起,笑著回转头去。一个正当妙龄的红衣女子含著一双美目定定望著他,巧笑倩兮。
沈锡宁如白日见鬼,目瞪口呆指著那女子,喉头只呵呵的发出怪响,却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倒镇定如常,伸出青葱似的手拨下沈锡宁的手指,顺势拉住他往院子里走,一边咯咯笑著说,“表哥,半年不见,你清减了不少啊。”
沈锡宁仍然一副震惊的样子,挣扎著甩脱了那女子的手,半天总算结结巴巴的说出一句话来,他仿佛不相信的,来来回回的说,“绛妹?绛妹!”
那女子回过头来一笑,正好一阵风来,玲珑香跟著她的笑声扑面迩来,她看住沈锡宁说,“是啊,表哥,是我。怎麽,你才认出来?”
沈锡宁听到这回答,原地晃了晃,伸出手去摸了摸被称为绛妹的女子的脸,手指触感温热,柔软滑腻。
他百感交集,一时竟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刻,被称作绛妹的女子已经盈盈拜下,福了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