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One Last Time……

有些时候,语言多余。
我们做地图的,有一句经典的话,A good map says a thousand words。而下面这张图,说完所有我要说的千言万语。

E

2006.11.09 北加胜何夕市

有生之年

搬家公司来了,又走了,我打包打了半个多月,对他们,也不过两三小时的劳动量。
屋子变得空空的,只有我留下今天晚上过夜用的被子枕头和明天要带上飞机的行李。公寓的大在空荡荡的时分格外体现出来,我这个Friends狂人,却突然想起Ross在大结局里的那句话:It looks smaller when it’s empty。
这些日子支持我的力气一下子没有了,我又困又累,头也隐隐的疼,然而,却又睡不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留下来的临时睡觉设备不够舒适,呵呵。

告别的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
昨天在办公室,比较亲近的同事都来说再见,意大利人行意大利的礼节,左右脸颊各亲一下;老美们就紧紧拥抱,在冬天的午后,格外温暖。
本来是件蛮伤感的事儿,然而其时正在跟小蓝电话,两人眉飞色舞唾沫齐飞的讨论最近在追的坑,居然就没怎么在意这些道别。匆匆而过,事后才想,至少应该挂了电话认真说几句的。
这些人,大都是夜猫子,都曾跟我一起在办公室呆到外面一片灯火,也都曾在深夜送我到公寓门口方才自己回家。
我决定要走以后,他们都先后来祝贺,也都先后听过我的满腹牢骚,满腔难过。
我原以为最后这一天我至少会眼睛湿湿的说再见,感谢小蓝,一切,比想象的要容易。

要来的终于要来,要走的,终于也要走。
四下空空,地毯上满是一个一个家具印出来的坑,深深的,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再不能去掉了。闭上眼睛,我也能想出搬走之前什么模样。
去洗澡,依然按照满屋家具的习惯绕了一下,在空空的房间,走了弯路。
自己都忍不住要微微一笑。
需要多久才能忘记旧事;就需要多久才能适应新生。

早上跟搬家公司的小伙子聊天,这人居然会六门语言:以色列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英语,德语和一点儿意大利语。我大惊失色,都不知道此人怎么会在搬家业混着。他说我看起来很紧张,我说不,我只是沮丧,我讨厌搬家,我讨厌离开自己的家。
英俊的小伙子也很会安慰人,他说,放松点儿,你在那儿会有一个新的家。
是呢,大陆的另一边,新的公寓,新的状态,还有,新的生活。

E

2006.11.03
最后一天

这该死的爱

泼墨美女终于把她手上的小说写完了。一万多字,历时上月之久。
我在办公室拿到,先看了结尾,差点儿眼一翻昏过去:居然,男猪秦三和女猪夏至,最后各走一边。我对着泼墨咆哮,说“我就这么一唯一的要求,你就不满足我。我不看了我。”
遂愤愤下线回家。
晚上吃完饭,打完今天的行李,心平气和了,爬上msn,又要来一份。这一次,乖乖看完了。总还是有怨气的,对着泼墨说,“你得好好给我加分,我目前日理万机,还顶着怒意看完了。”
怒意完了,安静下来,却也不得不说,泼墨这个故事,大约她一开始便是要如此写的,所以中间虽然被我骚扰无数无数次,假情假意的答应我写大团圆,最终还是笔锋一转,顺着自己的意思写完了。
故事其实不是新鲜故事:生活化的亦舒女郎,和烟火气的风流家明,碰上了,爱上了,然后在花好月圆的边缘功亏一篑。
却不禁也要想,如果没有琳琅,如果秦三没有说,如果夏至原谅了……
想来想去,还是要叹气,只因泼墨这故事写得太圆转,字句上固然有可以加工的地方,情节上却给她发挥得无懈可击。从开头到结尾,琳琅这姑娘就出现得颇有深意,秦三对琳琅的态度即时没有最后的临门一脚也十分模糊,夏至虽然少少疯狂一阵然而本质就是如此冷静清明。我再怎么希望夏至秦三花好月圆,这故事,也看不出别的出路。
我倒不同意夏至最后关于天意的感叹:秦三此人,并非良配,再怎么风流倜傥体贴温柔,纵容身边琳琅满目,也是大过一桩。以夏至的洁癖,不在此时,也在彼时。既然迟早都是要伤心的,当然晚伤不如早伤,好歹还留住了有两个帅哥助理的职位。
看,所以我至为憎恨看成年人半言情半励志的故事,两边不靠,不能全心全意的爱,也没有人全心全意的爱;再怎么情深意长,也不妨碍男猪女猪挥洒自如。
亦老太有一句名言,说不过是爱得不够。
然而怎样才叫爱得够?
生命很长也很短,此起彼伏,除了这该死的爱情,我们要的,还有那么那么多;若果需要如此竭尽全力,多半,也不那么值得。
到底还是要庆幸把故事看完:每一个开头都昭示一个相应的结尾,看完了,再无遗憾;
而曾经念念不忘的假设如果过去曾经,也就统统忘怀。
原来并无平行宇宙,我们所走的,大约,一直是唯一的一条路。

E

2006.10.30

[转载]泼墨小写意之当时明月

鸣谢泼墨小写意授权转载

泼墨自己的序

我好不容易写完了我生平最长的小说,十分黔驴技穷。可是遭到了小木批评。她说,每一段感情,在当事人心里都是惊天地泣鬼神、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我的小说太过冷静,即使站在旁观者角度以第三人称来写,也觉得相当冷漠。
写小说不过是我手写我心,一个冷静的人大概写不出热情如火惊天动地的情感纠缠。不过爱情呢,即使在当事人心里,也未必一定惊天地泣鬼神。或者说,其实男女关系有很多种,可以吃饭的、聊天的、上床的、放在心里的、相伴一生的……不见得个个刻骨铭心,也未见得哪一个就能占据所有。
大多数的人,无非是遇到什么是什么,总是意难平。爱情和金钱名利一样,永远这山还有那山高,没有的时候寂寞,有的时候不自由,它并不能超越人性。如果真的惊过天地泣过鬼神,或许是人生幸事,只不过绝大多数的人,或浑浑噩噩或理性冷静,平凡地生活。
姚姚说,她觉得男主角很无耻。其实呢,我本来是想写一个没有坏人的故事。一段感情,最幸运的不是坚贞不渝,而是永远没有考验。没有人真的能经得起考验,男人女人都一样。如果足够幸运,一定花好月圆,如果不可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怪任何人。
年轻的时候,总希望对方一心一意坚如磐石,后来才明白,一生那么长,要遇不到更好、遇不到更爱、没有偶尔的迷惑软弱,都是很难很难的事情,所以情比金坚的例子被树立成榜样,千古称颂,无非因为罕见。
好吧,这篇博客,就算是我这个理性冷漠的人,给热血单身女青年的提醒罢。

当时明月

那天早上和所有的早上都没什么不同,夏至灌下一杯黑咖啡,刚回了三封邮件,却见老板踱过来扔给她一张请贴:“这个会议你去参加一下,看看有什么新政策和好项目。”夏至有点烦恼,她至痛恨开会,内部的也就算了,如今还叫她外卖,心里盘算一下为这点小事得罪老板不划算,这个时间倒正好出去试试店里新到的春装。当下取了手袋下楼,心里小声哼哼:“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啦啦啦……”等她优哉游哉把店里头的新货试过一遍,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这才掉头去会场。此时会议已过了大半,会场门口的工作人员都撤了,夏至笑嘻嘻地同一名溜出来打电话的中年成功人士搭讪:“这会议室有没有后门啊?难道只能从前门进?”中年成功人士冷竣地拿眼角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就这一个门。”夏至心想,反正也没人认识我,也不过就是经过主席台再绕场一周,厚厚脸皮也就混过去了。
主席台有人正在发言,夏至低着头一脸严肃地快速从那人面前溜过去,在最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条斯理地打开包找笔记本,突然觉得发言的声音好像很耳熟。她抬头无意识地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一下子楞住了。
比夏至还要震惊的是秦三,他在心里面想象过无数次他会怎么和夏至重逢,怎么开口问候,怎么微笑,可是夏至就突然这样,低着头皱着眉,从他面前走过,让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给夏至的情书里头写:你在我心里走来走去……。秦三用最快的速度翻完了手中的PPT,结束演讲,不等主持人寒暄,就在主席台上偷偷掏出手机来给夏至发消息:“我在会议室外等你。”
夏至看看手机,犹豫一刻,只见秦三已经拉开会议室的门,她也只好叹口气站起来往外走,心里忍不住抱怨:最近运气可真不好,开个会也开得这么跌宕起伏心情忐忑。
秦三站在走廊尽头上等她,夏至做个深呼吸又挂上一个友善的微笑,慢慢走过去:“真没想到这么遇见。”
要等坐下来,夏至才发现面对秦三比她想象中困难很多,秦三以他一贯的深不可测,一边抽烟一边听她高谈阔论,不置可否。等她扯完国际经济形势国内政策走向金融市场弊端,实在没什么好扯的时候,秦三叹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夏至就有点尴尬,想一想又不好发作,只好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窗前。
那天天气很好,从窗户看出去,远处是碧海蓝天,近处是忙碌的街道,夏至觉得有点不真实,仿佛那层玻璃把她和现实世界分隔开来。不知道何时,秦三已站在她身后,他伸出手环抱住夏至,嘴唇贴着她耳垂,轻轻问:“想什么呢?”夏至吃了一惊,脸慢慢慢慢地烧起来。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拥抱秦三,那一瞬间,当中那些年、那些事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下午回到公司,夏至就有点恍惚,丁丁连敲了七八下门她都没反应。丁丁老实不客气地推开门,坐在她对面冷笑:“如此这般,多半是思春。”
夏至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反抗,长叹一声:“我是思春,思了好多年。不过这春去春又回的,倒叫我有点不知所措。”
说得丁丁也乐了:“敢情是枯木逢春老树发芽,可喜可贺啊。”
其实这些年,夏至也并没有闲着,她不是一个固执坚持的人,非谁不可。感情来来去去,有时候是人不合适,有时候是时机不合适,她并不执着。但秦三,他是不同的。
她苦恼地托着头望向丁丁:“你说我该怎么办?”
丁丁摆出爱莫能助的POSE。
秦三的电话恰到好处地进来:“夏至,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饭?”
夏至的表情百转千洄,丁丁在一边叹气“去吧去吧,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
夏至气急败坏地把衣柜翻过三遍,红的太艳金的太俗紫的太轻佻黑的太普通……时间慢慢过去,夕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那堆衣服上。她突然冷静下来,嘲笑自己怎么这样患得患失?仿佛多年以前和他去看电影,不过是红白蓝的T-shirt,却试了又试。
这样小心这样在乎也还是分开,甚至这么多年,她都不敢去想为什么会分开。想到这里,她倒释然了,随手拿了件黑色V领连身裙穿上,腰间一条细细的红色缎带,在侧面结成一个小蝴蝶结。
那顿饭吃得甚是愉快,虽然若干年没见,两人的默契却一点未减,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夏至无限感慨:“老朋友就是老朋友,七八年不见了吧?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秦三就接下去:“是啊,和天天见面一样。”这么多年了,那个穿粉红T-shirt牛仔裤白球鞋的夏至变成了穿黑色套装提公文包的夏至,可是在他心里,夏至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小小面孔,精致的嘴角,美丽的眼睛,温柔而坚强。
“喂,你发什么呆啊?”
秦三赶紧赔笑:“一到买单的时候,我的神情都比较恍惚。”
夏至一副“我懒得理你”的神情,招呼买单。秦三继续嬉皮笑脸:“你这么好心请我吃饭,我无以为报,只好……”
夏至很警惕地打断他:“小小意思不足挂齿,千万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以身相许。”想一想又问:“你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本来是今天下午。”
“什么叫‘本来’?”
秦三微笑“傻瓜,我想和你吃顿饭,所以特意把机票改到明天清早。”他伸出手来握住夏至的手:“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等夏至冷静下来的时候,她还躺在秦三怀里,秦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夏至想,虽然技术上说,现在她应该说点什么,可事实上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只好沉默。秦三看她一副完全不打算回应的样子,突然翻身把她压在下面,看着她的眼睛,命令道:说你爱我。夏至完全不犹豫,一边推他一边流利地说“我爱你”,秦三苦笑:“夏至小姐,您就算说句‘他妈的’,也不可能比刚才更没有诚意。”夏至手忙脚乱地套回自己的衣服,一边不忘反击:“你怎么这么难伺候?你要听我说给你听,你又嫌没诚意,你倒是诚意给我看看?”秦三把手枕在脑后,神情变幻不定,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如果我叫你留下来不要走,你会不会答应?”夏至已换好衣服,笑嘻嘻地走到秦三身边,手指轻抚他青色的胡子碴:“你试试无妨,看我会不会答应你。”秦三脸色一沉,到底没有发作。他不喜欢夏至这样轻佻地对待他,他更不希望在夏至心里,刚才发生过的一切不过是娱乐,没有任何意义,可他只好叹气:“等我送你。”两人再没有说话,秦三默默穿好衣服,拿下插在门边的钥匙牌,夏至伸手去拉门把手,秦三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房间的灯在那一刻刚好灭掉,她转过身来靠在门上,仰脸看着秦三,窗外霓虹闪烁,她脸上的疲惫哀伤忽明忽暗。
第二天夏至如常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她以为自己会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可是没有。她心下有些感慨,真是年纪不饶人,自己那颗敏感的少女心去了哪里呢?如今怎么就这么皮厚肉糙宠辱不惊了呢?
秦三一回到办公室就接到霍琳琅的电话。霍琳琅是他的师妹,说是师妹,其实他做博士的时候她还在读本科,他带过她们班的课。所以他们一遇见,琳琅马上把他认出来,从此就管他叫师兄。小女生刚大学毕业,清新得象一朵带着露珠的粉红色玫瑰花,新分到他们单位,什么也不懂,可是为人聪敏谦虚好学,又有一股子倔劲儿,秦三觉得自己既然曾经当过她的老师,总有份师徒情谊,工作上对她总比对别人多一份细致和耐心。琳琅在电话里笑嘻嘻地问:“师兄,不是说昨天就回来的么?怎么现在才到?”也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我昨天加班到十二点,以前总看到你办公室的灯亮着,心里还觉得平衡,昨天连你也不在,顿时觉得工作这么累,人生没意义。”秦三想起昨夜,嘴角不自觉微微上翘,心里盘算一会儿要给夏至打个电话,琳琅刚说了些什么,他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夏至偶尔接到秦三的电话,两人都不善于煲电话粥,每次的对话基本局限于:
“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
“有空来我这里玩,我请你吃饭。”
“一定一定,记得去城里最贵的馆子。”
转眼已是秋天,夏至接手一个大项目,前期倒是完成了,可丁丁愁眉苦脸的坐在她办公室抱怨:“你也不是不知道北京那帮官员,别说办事了,请他们吃顿饭都难于上青天,这个CASE的审批都拖了两个月,再拖下去,我们的前期投入成本会很大。重要的是,假如不能赶在年终之前搞定,我们的年终奖……”夏至的眼睛里闪过一串¥符号,可是她马上又警惕起来,她一向是项目流水线上的PAPER环节,丁丁职位比她高,掌管审批和执行,没有理由突然和她来诉苦。
丁丁一看夏至的表情,马上换了上和蔼可亲、值得信任的笑容:“明人不打暗语,夏至,能否麻烦你去趟北京?替我约出这几个部门的人。”
夏至拒绝:“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丁丁冷笑:“啊呸,就你这样子还想卖身?!你去北京那些个销金窟看看人家卖身的需要啥水准,你还做梦那。”
夏至嘟囔:“你求人办事不会低调点谄媚点?难怪那帮官员不搭理你。”
丁丁长吁一口气,拿出职业腔调:“今天早上的本地新闻,报道秦三同志说国家政策将象XX行业倾斜,我们这个项目,就在倾斜的范围内。所以,我只需要你亲自去一趟北京,约秦三以及相关人员出来,大家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我再敲敲边鼓谈谈项目的意义,审批并不是问题,我不过想赶在年前,到时候我同你的丰功伟绩再多一笔,想来奖金也多一两个百分点。我解释得可够明白?”
夏至仍在犹豫:“我给秦三打个电话不就完了?为什么要我亲自去?”
丁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夏大小姐,你也一把年纪了,难得有个男人对你牵肠挂肚恋恋不舍,你还要吊起来卖?你当渡假也好、联络感情也好,勒令你收拾包袱同我北上……不要再和你的上司争论!”
夏至心里头是感激的。丁丁婚姻美满,事业顺利,可是她并没有一般女子修成正果般的优越感,她是真的关心夏至。和父母不同,丁丁的关心只有温暖没有压力,这段友谊是夏至这些年最大的收获。夏至在飞机上向丁丁吐露心声:“我和秦三没可能有未来。他不可能放弃他的前途事业,而我也不可能为了他,离开亲人朋友。你看我一把年纪了,离开睡惯了的床就要闹失眠,我不能为了虚无飘渺的感情背井离乡——换一份不知深浅的工作,找不到熟悉的餐厅,进了服装店没有人会迎上来招呼,连打牌唱K都没有搭子……我得把一切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丁丁,我已经不能接受这么有挑战的生活。”
丁丁叹气:“夏至,爱情不是项目管理,不能讲风险收益。你要是爱一个人,自然会有勇气面对种种困难变故,我并不是要你牺牲,而是你总要付出点什么,不能指望宝哥哥直接落到你床上,即使真落到你床上了,之后还要洗衣做饭生孩子——你倒是爱他不爱?”飞机正在降落,夏至把头轻轻靠在飞机的舷窗上,噪音把夏至的声音淹没,丁丁到底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秦三接到夏至的电话倒兴奋了好一阵子,赶紧按她的时间表打电话约好夏至要见的人。反正平常也就是这帮人混在一起吃饭,不过举手之劳多安排一局。刚放下手中的电话,琳琅推开他办公室门探头进来:“师兄,我有点事找你,你现在有空么?”秦三对这个小师妹实在有点无奈,他也不是不知道小丫头那点心思,可是她不表示什么他也不好明说,私下里他倒也享受那种全心全意的仰慕信赖,在琳琅面前,他永远都是儒雅智慧、无所不能的大师兄。他微笑着招呼琳琅:“有什么事?”琳琅的脸红了一红,可是仿佛已经准备过很久:“师兄,过两天是我生日,我想请你吃饭。”
“啊,我刚约了几个朋友……”
琳琅拿不准他是借故推辞或者是真的有事,可是她从来都是个勇往直前的女孩子,于是她说:“那你干脆连我一起请了,我也算你的朋友吧?”
秦三倒愣住了,他一向不会拒绝别人,尤其是看到琳琅又失望又期待的神情,一句“不太方便”在嘴边转了几转又生生咽回去。
那天琳琅穿了件黑色上衣配金粉色花苞裙,亭亭玉立。秦三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又长大了一岁,可喜可贺啊。”琳琅不悦,半是赌气半认真地说:“我虽叫你师兄,可你也不必倚老卖老。我已经二十三岁,是成年女人。”秦三呵呵笑,也不与她争辩,替她拉开车门:“上车吧,成年女人。”
到了吃饭的地方,琳琅看到两个女郎比他们早到达,正在喝茶。一个穿着黑色衬衫与铁灰铅笔裙,大概因为热,西服搭在沙发上。另一个则是灰蓝裙装,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两个女郎看见他们,都客气地站起身来。穿衬衫的那位先打招呼:“秦三,好久不见。这是我的上司丁总。”秦三连忙过去握手,又同她们介绍:“这是我的同事,也是师妹,霍琳琅。”她们笑着和她握手,称呼她“霍小姐”。很快其它的人也纷纷来了,席间夏至与丁丁双剑合壁,把她们的项目吹了个天上有地上无,仿佛这样的项目不在第一时间内审批,就是祸国殃民贻害人间。丁丁自然是社交高手,一顿饭吃得左右逢源,相见恨晚。夏至则与身边的人探讨项目的各式风险与应对,见招拆招胸有成竹。琳琅全无插话的机会,只好埋头苦吃,心里万般懊恼不该来参加这种工作晚宴,白白做了花瓶。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夏至与丁丁交换眼色,估摸着这事情没有十分也有八分把握,二人放下心来。丁丁看到愁眉苦脸的琳琅,一时母性发作,柔声道:“我们一直谈工作,怕是闷坏了小妹妹。”那几个处长十分油嘴滑舌:“我看丁小姐你与她也差不多大,怎么就冒充大姐姐?”夏至就笑:“霍小姐是白雪公主,我们丁总最多能当白雪公主她母后。”夏至要到这个时候才仔细打量琳琅,只见她清澈的眼睛,精巧细致的五官,长而黑的头发真如电视广告般柔亮,身体的每一寸都闪着青春的光泽。一时间夏至有些疑惑秦三带这个女孩子来干什么,看他的态度,他们又不象情侣。琳琅在心里盘算,她认识秦三这两年,秦三从来不曾帮什么人做过说客,今日破例,估计都是因为那两个女郎的缘故。想到这里,琳琅觉得吃进去的菜在胃里头变得厚重起来,一直堵到嗓子眼里。
散席的时候,丁丁与夏至一同过来和秦三握手,夏至诚恳地说:“真谢谢你帮忙!”秦三就不悦:“你要再和我这么客气,就不要指望下回。”琳琅突然觉得这些人简直深不可测。如果是她的朋友带了异性参加饭局,大家自然会八卦打听或者起哄,搞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而此时她既看不出秦三和那两个女郎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人关心她与秦三是什么关系,甚至没有人多留意她的存在。
回家的路上,秦三沉吟一会儿,有点抱歉地说:“琳琅,今天你生日,可是刚才只顾谈公事,是否冷落了你?”琳琅那一刹那内心五味杂陈,喜的是他到底知道她受了委屈,可是既然他知道,刚才又为何不照顾她的感受?然后她就听到秦三没头没脑地说:“夏至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琳琅到底是小女孩子,马上忘了那一点幽怨,八卦之心大盛,兴致勃勃的问:“为什么分手?后来呢?”秦三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的说:“为什么分手不重要,我真希望她还是我的女朋友。”琳琅到那一刻才恍然大悟,心想你要是不喜欢我,大可以与我保持距离,拒绝的方式多种多样,又何必这么残忍?
此时夏至与丁丁去了后海闲逛,丁丁喝了点小酒,远远看到家叫蓝莲花的店便两眼放光,拉住夏至:“我喜欢那首歌,我也喜欢那个叫蓝莲花的网络写手写的小说。”夏至说:“嘿,你一已婚妇女,儿子老公都能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象我这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才适合唱蓝莲花。”丁丁白她一眼:“你懂不懂什么叫‘向往’?我向往还不成么?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夏至啼笑皆非,低声道:“还不知道谁饱谁饿呢。”突然眼前就闪过琳琅柔顺地坐在秦三身边地样子。她摇一摇头,仰头喝掉手中的黑方,招呼再来一杯。突然有把声音在身后叹息说:“夏至,这样烈的酒,你少喝点罢。”
夏至没有回头,她看着丁丁,丁丁笑着朝她眨眼:“其实我是很知道你饿的,你再矜持可就是虚伪了”夏至再没有犹豫,她站起来转身扑进秦三怀中。秦三紧紧拥抱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酒不醉人人自醉,夏至有点飘飘然,坐上秦三的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家还是我的酒店?”秦三愣了一下,心想你倒是轻车熟路。他也没吱声,车子一路开出去,CD里传来一首不知道什么语言的歌,夏至靠在椅背上微笑,思绪飞回到若干年前的校园。
某个秋天的下午,她下了课在学院的大厅遇到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招呼,笑着说:“我最近学了点俄语。”他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气定神闲地等她显摆。她勤学苦练N久,其实不过学了句ya tebya ljublju,大概因为紧张,说了两个音节,第三个居然忘了,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不动声色地看她尴尬了三分钟,才淡淡地问:“你是不是想说ya tebya ljublju?”发音流利清晰。夏至目瞪口呆几乎没找个洞钻进去,她本来是打谱他不懂俄语,等她说完必定会追着她问究竟,这样她便可以施展小女儿情态,害羞带怯,吐露衷情。秦三站在原地看着她,也并不找台阶给她下,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段,夏至只听得舌音如弹簧般跳跃出来,一时惊为天人,竟然忘了深究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感慨人的构造之奇特,如何发得出那样连绵不绝的音节。胡思乱想间,秦三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来,再学我念一遍——ya tebya ljublju。”饶是夏至再神经粗大,也转过弯来,心如鹿撞,满心的喜悦甜蜜。那是第一次有异性拉她的手。此后夏至接受教训,学习语言,尤其是搭讪调情那几句,一定得烂熟于心,否则关键时候掉链子,其羞愤难当直想叫人一头撞死。
秦三侧头看见夏至靠在椅背上,神情飘忽,嘴角挂一个甜蜜的笑容,知道她一定想起了从前。那个时候说的话做的事,现在回忆起来颇有点肉麻,可是年少轻狂青春无敌,多肉麻尴尬也在记忆里被定格成岁月的风景照,偶尔拿出来看看,是他们沉闷生活中的花边。他直接把车开到了酒店大堂的门前,对夏至说:“你到了,下车吧。”夏至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上去?”秦三冷笑:“夏小姐,我负责帮你约人谈了项目,难道还要负责三陪?!”夏至的脸腾的烧起来,半羞半怒,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秦三伸手帮她解开安全带,早有门童拉开了车门,夏至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被憋死。进到房间她才冷静下来,到底也睡不着,坐在黑暗里点了只烟,一点火星忽明忽暗像她的心事。
很多年以前她是深爱秦三的吧。那时候她也象今日的霍琳琅,顶花带刺,嫩得能滴出水来。可是生活生生把她打磨成现在的样子,刀枪不入。她不是不爱他,然而心底深处,当初的伤害辜负真的能消散于往日云烟?她已经没有能力像以前那样爱他。来京之前,老板已经暗示这个项目结束之后董事会将有所表示,她若再升一级,今后的职业空间会大很多。至于秦三,夏至有点难过,她是真了解他,他的睿智儒雅,他的风流倜傥,他的多情。正是因为多情,她才是他的红玫瑰,可也正是因为多情,他也许心里还有一座玫瑰园。开始的时候,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可是慢慢的会发现,这一个和那一个并没什么不同。她宁可遇到一段新的关系,也没办法对一段千疮百孔的过去视若无睹。夏至叹息,她真的不再年轻了,没有勇气去赌秦三的真感情,她宁可回到她能把握的世界独自寂寞。
第二天一早,秦三便来敲她的门,夏至昨夜睡得晚,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也不理他,兀自洗脸刷牙化妆,弄好了拉开洗手间的门出来,看到秦三凝视她,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夏至昨夜计较一番,实在不愿意再打情骂俏斗志斗勇,淡淡的说:“陪我吃早饭吧,我们谈谈。”秦三的脸色顿时慎重起来。
夏至喝一口咖啡,又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问:“秦三,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秦三并没有犹豫,仿佛答案早已现成:“我希望我们在一起。”
夏至突然有点心酸,可她冷静地接下去:“我们天南地北,在一起根本没有可行性。你不能放弃你的仕途,我也不能要求你放弃,但是假如我来北京,我的成本很高风险很大。”
秦三脸色铁青,他想夏至你怎么能用这种谈项目的语气来谈感情,“在我面前,你收起你那套半吊子经济理论。我最讨厌你把半通不通的经济学用在感情上。”想一想又补充:“原来你不过和我玩一夜情。”
夏至坦然地望着他:“我是和你玩一夜情,难道你不是?”
秦三站起来,漠无表情地盯着夏至,淡淡地说:“我不是。”然后拂袖而去。
再伤春悲秋,工作还是要做的。下午两点,夏至收拾收拾自己外焦里脆的一颗老心,进会议室做presentation。秦三也到了。他坐在第一排,静静看着穿灰西装的夏至一页一页翻着PPT,驾轻就熟从容不迫。间中休息的时候,他摸出一盒牛奶递过去:“我想你中午胃口不会太好,喝点牛奶吧,一天到晚捧着咖啡,回头又叫胃痛。”夏至也不看他,接过来三口两口喝完,心里觉得堵得慌,心想秦三你不是不知道拒绝你有多难,又何苦还来招我。接下来是提问环节,丁丁一点帮不上忙,剩夏至一个人招架。国开行那帮老狐狸十分老辣,招招封喉,只指问题关键。哪个项目没有破绽呢?没有也犯不着高层公关送礼吃饭了。夏至微微蹙着眉头,避重就轻虚虚实实,心里十分不耐烦,但还得摆出专业姿态。秦三颇有点同情她,可是也忍不住赞赏,这样被人步步紧逼几乎要山穷水尽,她也毫不露怯。他嘲讽地想这工作真适合夏至这种外强中干的人。
散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夏至收好电脑,觉得今天怎么这样漫长难熬。等她下楼看到秦三的车开过来,恨不得仰天长叹“我卖糕的!”。秦三沉着脸,不容质疑的吩咐:“上车!”夏至明白她断不能在这里和秦三理论,二话没说坐进车里。俩人一路沉默,都不肯先开口,她觉得很像高手决斗,武侠小说里怎么说的?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车里沉默得简直令人窒息,夏至忍不住去开CD,王菲的声音飘出来,仿佛一切都看透了似的无所谓:“趁笑容在面上,就让余情悬心上,世界大生命长,不只与你分享……”她愣了一刻,转头看看秦三专注开车的侧脸,泪如雨下。路仿佛没有尽头,车一直开出去,夏至便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失望都发泄出来。
等她终于停下来,秦三冷冷的开口问:“我家还是酒店?”夏至以为自己听错了,隔一会儿才想明白,连耳朵也火辣辣地烧起来:“送我回酒店。我不和你玩。”秦三仿佛就等她这句,嘲讽地说:“夏至同学,你脑子里头能不能想点纯洁高尚的东西。我不过要请你吃饭,问你是要我亲自下厨呢,还是出去吃——你忙了一天不饿么?”夏至恶狠狠地盯着他,气急败坏,一时间又没有台阶下,想想总归不能和肚子过不去,闷闷地说:“你能有什么手艺?!我要去和平门吃烤鸭。”秦三鄙夷地说了句:“土包子游客!”掉头朝全聚德开去。吃完饭秦三便送她回酒店,他体贴地帮她提着电脑和文件,送她上楼。夏至打开房间门,心里还在盘算要不要请秦三进房间,秦三却在后面连推带攘,然后啪地一声摔上门,尚不等她反应过来,打横抱起她来摔在床上。夏至被他压住动弹不得,秦三还是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三秒钟,终于忍不住叹气道:“以后不要吃那么多烤鸭,我以前抱你可没有这么费劲。”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笑起来。秦三很少笑,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带点孩子气,是夏至的死穴。夏至本来推他的手却绕上了他的脖子,两人纠缠在一起。秦三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夏至心想,你这种做法,分明是要我以后忘不了你,秦三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含混不清地笑:“夏至你这时候走神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都筋疲力尽,秦三从洗手间出来,几绺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夏至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抽烟。秦三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把夏至搂在怀里。夏至静静依偎着他,觉得一种安心的感觉弥漫开来,大概所谓归宿感就是这么回事吧。
夏至离开的时候,秦三颇有些伤感,他想:能争取的我都已尽力,剩下的只好交给天意。琳琅看到秦三办公室的灯又日日亮至深夜,白天见他的时候,他的神情也不如前些天开朗,心知是夏至已经离开。她心里感慨,不知道夏至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师兄对她清深若此,却还留不住她。
夏至与丁丁回到公司,老板差点没放礼炮欢迎,庆功宴开了三轮,又空口白牙许了年终的分红。夏至也升一级,搬进了大窗户办公室,上边还特特拨了两名年轻有为的帅哥给她打粗使唤。夏至靠在新的大班椅上回忆她有血有泪的前半生,看着窗外葱郁的绿地,林立的高楼,问自己:“然后呢?”然后她是不是真要对老板说,“我想离开这里从头来过,因为在另一座城市,有我一生中最爱。”
夏至就这么犹犹豫豫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有点彷徨地坐下来。她的老板也不过四十多岁,身体早已发福,两鬓斑白。夏至甫出道便在这家公司做,从复印装订查资料到今天独当一面,受他不少提携。他耐心听夏至说完,以一贯的冷静,波澜不惊地回答:“于公,我代表公司方面挽留你,希望你再慎重考虑,当然,假如你决定了,我也不会刻意阻拦。于私……”他犹豫一下,终于叹口气:“夏至,我是看你一步步走过来的,你叫我声师父也是应当。那我就不怕直接点,你去了北京,又能有什么等着你?你以为会有你想要的甜蜜婚姻生活?你以为他从此不需要每日工作15小时全年无休……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不再那么忙,可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来的太晚,你这一腔激情又还在不在?”他没有再说下去,温和地看着夏至:“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
夏至在电话里同秦三讲她这番担心,秦三不悦,心里免不了埋怨夏至诸多计较,语气夹着点不耐烦地敷衍:“我不可能总这么忙吧?过一两年一定会好。”夏至又何尝听不出来?可她已经懂得不争论这些不会有结论的事,当下转了话题。
秦三却总觉得有点芥蒂。午饭在食堂遇到琳琅,琳琅气呼呼地叫住他:“师兄,你在想什么呢?我朝你挤眉弄眼半天,你一点回应也没有?夏至姐姐给你气受了?”秦三倒被她逗乐了,微微一笑。琳琅看着一抹笑意在他唇边漾起来,一直蔓延到眼睛里,愣了一愣,脸突然就红了。秦三都看在眼里,倒生了几分怜惜之意,笑着说:“我正在想,食堂的饭实在难吃,要不要找个饭搭子出去吃个大餐。”琳琅赶紧向前跨出一大步,朗声道:“琳琅闻君将外出寻饭局,约与食客一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琳琅备员而行矣。”秦三大笑,一边同她往外走一边说:“使琳琅得处酒囊饭袋中,其末立见也。”
夏至日夜辗转,前思后想,人却感冒了。恰好当日约了几家银行开会,她问新派给她的帅哥助手甲:“我两天前让你准备一份资料昨天下班前给我,可是我没看到。” 帅哥助手甲一脸无辜:“昨天下班前我还没做好。”夏至想,总不好和帅哥发脾气,显得自己更年期,只好和颜悦色的再问:“那现在呢?还有一个小时开会。” 帅哥助手甲更无辜了:“我本来打算打印,可是打印机没墨了,网管出门办事,我不知道怎么办。”夏至一口浊气上涌,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觉得太阳穴隐隐跳动:“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分钟之内给我资料。如果十分钟后我看不到资料,你也不用再坐这个位置。” 帅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出去,不一会儿送了资料来。
开会的地方在市郊度假村,相关的一家机构派过一辆商务车来接她,夏至只得把文件带上,在车上一边打喷嚏一边看。冷不防旁边有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小支矿泉水,默默递过来,也不说什么。夏至看他一眼,感激地点点头,就这样她认识了赵谦。几周以后赵谦打电话到夏至办公室请她吃饭,夏至有点诧异:“你约会我?”赵谦诚恳地回答:“是。”夏至拿着电话犹豫一刻,说:“抱歉,我已有论及婚嫁的男朋友。” 赵谦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夏至这样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好。可是夏至笑着说:“我倒有一事相求,不如我做东请你。” 赵谦乐得下台,马上答应。原来夏至听说赵谦所在的公司正好有北京的缺,想想自己资历也不错,有个人引荐把握总算大些。赵谦倒有点遗憾:“这个职位可比你现在要低两级,收入也少很多。”夏至笑笑:“总比失业强,而且正因为职位低,我担心他们看到我的简历觉得不合适,所以请你帮忙推荐。” 赵谦想,女人为爱情可真是飞蛾扑火不管不顾的,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人情,他也就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夏至忙着正式通知公司离职,办各种手续,和各色人等开告别聚会。秦三无比称心满意,想着不日夏至就要来他身边,一脸的春风得意,时不时叫上琳琅一起吃饭,话题总离不开夏至。他说:“你别看她做presentation一副女强人样子,其实性格最温柔随和,凡事都不计较。可是呢,她外柔内刚,别的女孩子是一朵花,她却是一棵树。”琳琅就笑眯眯地听他抒情。
直到有一天,秦三带琳琅参加一个饭局,也许心情太好太放松,他喝的比平时多许多,自然也不能再开车,琳琅便充当司机送他回去。琳琅还记得那天月亮特别好,她扶他进了房间,并不需要开灯,就清楚看见床头放着秦三和夏至的合影。秦三歪歪斜斜地扶着她,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踮起脚来亲吻他,他越是要推开她逃避她,她的斗志就越昂扬,她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秦三还有理智拒绝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两人僵持一刻,秦三终于坚持不住……琳琅想,原来自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秦三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明白自己犯下大错。他想点根烟,手却一直发抖,一怒之下将打火机重重砸在墙上,那只ZIPPO还是今年琳琅送他的礼物。他坐在窗前反反复复地设想一切可能,无数懊悔内疚惶恐,他想,“就差一点点,我就能和夏至花好月圆举案齐眉,可是夏至,你叫我怎么能欺骗你?”
夏至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秦三的电话,他说:“我在酒店。有件事希望当面和你说。”夏至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凉意。她满心忐忑地敲响秦三的房间门。秦三正在等她,房间里全是烟味儿。他似乎有点憔悴,眼睛里泛着红丝,满腹心事的样子。夏至坐下来,也不开口,只默默看着秦三。秦三想一想,抬起头来直视夏至的眼睛:“我做了一件错事,那天我喝多了酒,和琳琅……我没有办法拒绝她。”夏至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要愣一愣,一阵寒气从心里冒出来,让她从头凉到脚。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只会出现在台湾老套伦理言情剧中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见艺术还是来源于生活。夏至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愤怒,扑上去煽秦三一个老大耳刮子,还是该伤心痛哭。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秦三,不知如何是好。秦三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他的怀抱永远温暖妥帖,夏至靠上去,听见他稳定有力的心跳,闻着他混合烟草味的气息,多希望世界停在这一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让她就这么一直靠在他怀里,无须面对、无须选择。秦三的拥抱越来越紧,夏至终于忍不住,在他怀里呜呜痛哭,象只受伤的小动物。她听见秦三的叹息:“我不是没想过隐瞒,一辈子不让你知道。可是,夏至,即使你因此憎恨我离开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我不能骗你,我只能告诉你真相,让你做决定。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他的声音也开始哽咽“求你原谅我。”
夏至慢慢平静下来,秦三把脸埋在她的长发中,轻轻叹息。夏至站起身来,推开他,眼睛里流露出无限哀伤眷恋:“秦三,对不起,我比你知道的还要爱你,我不怪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她一边说一边后退,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之后夏至忙着收拾残局,再伤心她也不敢拿饭碗开玩笑,第一时间找公司撤消离职申请。老板倒是松了一口气,丁丁看她憔悴很多,也不敢问原由,上班时间时时找了借口来插科打诨逗她开心。夏至想一想,打电话约了赵谦。
赵谦说:“我知道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馆子。”
夏至叹气:“我老人家情场失意,你还来算计我的钱包?”
赵谦正色道:“疼痛总要转移嘛,也许你的钱包痛,心就不那么痛了呢?”
夏至同赵谦解释,她不需要再去北京,所以也不用申请北京那个职位。赵谦搅一搅面前的咖啡,语气礼貌,但其中的关心是真诚的:“如果不是不可以挽回,其实很多事都不用太计较。遇到自己真爱的人不容易,别轻易放弃。”
夏至把目光投向远方,这家餐厅建在湖边,夜晚星光点点,浪花温柔地拍着堤岸,她说:“也许这是天意,如果我早一点到他身边,如果那天他没有喝酒,如果琳琅不是那么可爱,如果他肯骗我,如果我肯原谅……可惜,他是秦三我是夏至,命运敲定了事情就要这样发生。我固然伤心失望,可是我也知道不能怪他。”
赵谦微笑:“我这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失恋也能修养这么好,不过该发泄的时候还是要发泄一下,以免生癌。”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那天之后,琳琅一直躲着秦三。她没有想过自己几乎要被内疚淹死。那一天起,她突然长大了,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自己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而真正高贵的爱,是能让自己所爱的人幸福。每次她远远看到秦三略带疲惫的神情,就无比悔恨。半年后的一天,她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突然身后有个声音唤她:“琳琅!”琳琅愣住,半天不敢回头。终于,她还是鼓起勇气转过身来:“师兄……”也不过两个字,她觉得仿佛有千钧重,在心里无数次演练过的道歉还没说出口,她的眼泪先落了下来。秦三伸出手去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上:“傻丫头,别哭,都过去了。”
赵谦隔三岔五地约会着夏至,夏至也并不和他玩矜持。两人吃遍了城中所有美食,又看过无数大片烂片。终于有一日,赵谦在吃饭的时候闲闲说起:“你觉不觉得约会已经没什么新鲜花样了?”夏至知道他一定有下文,果然他微笑着说下去:“既然大家开始觉得无聊,我觉得有必要进一步,夏至小姐,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夏至沉吟,赵谦有点紧张,觉得额头有汗渗出来,他想,她们文艺女青年怎么说来着?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他不是夏至最爱那一个,夏至也不是他最爱那一个,可是茫茫人海,他愿意此后好好待她,爱惜她尊重她不辜负她——或许能相伴到最后的才是一生中挚爱。夏至故意板起脸:“三卡以下的钻石,我可看也不要看。”
夏至与秦三几乎在同一时间结婚。
两年后,还是一个春天。夏至参加某项新政策的新闻发布会,她站在人群中,看到秦三风度翩翩地走出来,态度沉稳地读发言稿回答媒体提问。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电话的消息提示响起来,她拿起来看看,却是秦三发来消息:“我在会议室外等你。”此时正好散会了,夏至微笑,关掉手机,随着人群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打包岁月

漫长的夏天过去了,夏时制终于也结束了。
早上起来,看表,再顺手把电脑打开,发现时间不一致,才立马意识到,今天多了一个小时。心里很高兴:一年里唯一一天,有了25个小时,也算短短满足我这些天一直希望的一天长一点再长一点。
中午的时候外面非常喧哗,探头去看,街上满满的人,才想起来是抗艾滋募捐的马拉松长跑,然而看外面风刮得很厉害,还是缩了回来,打消了出去看热闹的心。
吃完了饭就开始继续打包。
今天的打包进行到史上最重要的阶段之一(另一是给书和DVD打包,已经完成了):给我的衣服们打包。
我找来两张床单铺在地上,然后把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一一抱出来,放在地上,一件一件的看,不再要的就放在要捐的一边,还需要的就叠好装箱。
一边跟衣服们作战一边在电视上一千零一遍的放Friends。打包的时候很能发觉出自己心中对身外物的排位:不太重要的东西早早都装好箱封好,喜欢的一日不能离的东西例如Friends的DVD和最常穿的衣服耳环,统统都还留在外面。
突然想起从前看的屈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一边想着一边就摇头晃脑笑起来。
某日跟小D聊天说起来,汉语说了上千年,说真的,再没有没有被说过的话,所有的语言,早已经在几十万计的日子里被无数的人说过。
这样一件一件试穿,一件一件折叠,时间飞快地过去,窗外慢慢安静下来,再然后,天黑了。
衣服先是封装了袋子装纸箱,再找出出国带来的大箱子往里放。放着放着就觉得周围真安静:从前我们家装箱子,从来都是热闹非凡。
我每每上大学,出国旅行,都是全家一起装箱,如果没赶上周末,爸妈还都请假一天装箱。装箱的时候往往是我爸一个意见,我妈一个意见。我爸主张所有的东西密密实实塞紧,我妈主张所有的东西叠好放好免得拿出来都皱了。就这么一个意见差别,两人装着装着各执己见的就能吵起来。
而且次次如此,简直不可思议。
这次回家,再回来又遭遇装箱问题。
我本来还警惕着少买些少买些,终归架不住每天把我们那儿所有的商店当我家后院一样逛,还是买了满满的两箱。于是装箱的时候又再度开始两派意见,我稀奇的在旁边看,最后果然,我妈怒对我爸道,你走开不要你装了,我自己来。好在我经验丰富了,在旁开玩笑说,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啊,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横竖把东西放进去到了那边再拿出来就行了,十年上十次装箱,还次次吵呐。
最后以全家三人大笑收场,最终还是我爸装了绑了箱子。
还跟十年前一样,结结实实,搞得我每次过关都很紧张,生怕被抓出来抽查以后自己再也没法把东西放回去。
我甚至还想好了词儿,如果有人抽查我,我就跟他说,您查吧,不过劳驾您最后帮我东西都放回去,反正我是不行的,您要让我在这儿装飞机就别起飞了。老天保佑,我还从来没被拦下来开箱过。(敲敲木头~)
想着想着,看着我这儿满墙的箱子,想,他们如果在这儿,估计得对我的装箱水平狠狠地批判一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一块儿,一点儿也不系统;一点儿也不具有空间最优化;然后抢过来赶我一边休息去了。
真是的,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居然还能长成那么健康向上能干的对社会有用的人,根本是泡在糖水里长大的。
七七八八的装完,还出去走了一圈: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冷,空气有淡淡的凉意,路上满是警车,还有些人以及各种奇型怪状的施工车在撤今天的马拉松留下的标志物。
大晚上的,还热热闹闹。
天上有半个月亮,星星很少,Crystal Drive上,灯光远远近近的亮着。
周末,就这么过完了。

E
2006.10.29
倒数第六天

满墙纸箱

满墙的箱子,排得密密麻麻的。
可是,再看看屋里的东西,怎么还有那么多没有打包啊、、、、、、

唯恐夜深

从国内回来以后,时间表就很混乱。时差还没倒好就开始大规模的加班,好不容易加班完了,生物钟也适应了夜里两三点睡,早上十点十一点起。也就是我们公司灵活,才能让我踩着人家午饭的点儿进门。
日子过得哗啦啦的,早上醒来到晚上再入睡不过一瞬时光,快得可怕。
到了夜晚,黑了灯坐在床上,怎么也不舍得入睡,东摸西摸,哪怕就是趴在网上看一篇第二天就会忘记名字的小说,也要睁着眼到两三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仿佛感觉一睡着便是一天过完,怎么也撑着让这一天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
这次回国曾有一个中午看过去的日记,少年时代密密麻麻的心事,字里行间要长大要独立要离家的急迫,隔了十数年光阴,扑面而来。
看得我一头一脸的汗。
良辰美景,似水流年。
成长来得比我期望的还快还急,只是一眨眼工夫,已经过了十几年。
从没有一个时刻,我如此希望每一天能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干,我也希望有四十八小时,七十二小时,还有更多更多。我不愿意睡觉,即使已经很困倦很劳累,我也要睁着眼,看时间嘀嗒嘀嗒迈着步从我面前溜走。
简直像个失眠症患者。
昨天下班公司同事拉着我一起去酒吧,说是我走之前的告别Happy Hour。选的酒吧在DC里面,进门就开始看身份证。我还正纳闷,一看菜单,明白了:感情这家店里,什么都加了酒。啤酒单子哗啦啦好几页,咱们驰名中外的青岛啤酒也列在里面。
在酒吧里每个人喝掉好几瓶,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还留着。于是又摇摇晃晃出来,换了一家Hooters继续喝。
我不幸是座上唯一一个女的,好在平常跟同事们也随便惯了,在Hooters里跟着这一帮人开始杂七乱八的讨论,互相玩打手游戏。一位同事的老婆新近怀孕,正致力于把衣服穿得时尚而不走形。我打断他们议论的此种行为的无用功,说女人怀孕时候最美了自有一种光彩焕发出来,此位同事狂笑,说那是因为胸部大了。(It’s because of the much bigger breasts.)话题尺度由此一路下坡,最后有人甚至比着手说什么尺寸最合适
Hooters再散以后,便有人去了CCR–俺们这儿的脱衣舞俱乐部。我再豪放也有限,比之上次Julie的告别Happy Hour我们最后一摊去的同性恋卡拉ok酒吧,我觉着这个CCR未免无趣了些(对我而言),便自己回家了。
回到家扑通栽倒在床上,再怎么也睁不开眼,昏昏沉沉的便睡了。
结果又在凌晨两点醒来,又渴又热。
喝了水,东摸西摸的,竟一路折腾到凌晨五点才又睡过去。
外面开始有公车启动行使的声音,然而因为是冬天,窗上还是一片黑乎乎的。
是周五了,这一周的最后一天。
我在东岸的倒数第二周,匆匆的开始,又匆匆即将到头。

E

2006年10月27日
倒数第八天。

身外物

搬家总是件让人伤感的事儿,收拾打包的时候,总有很多久不见天日的东西冒出来,有些带着蒙尘的记忆让我感慨万千;也有些,分明是掀盖初见,竟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来了我家驻扎下来。

这些日子开始在办公室给我家里不能带走,却又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寻找良人。先是把一袋快10磅的面粉送了人;还有各式各样的姜粉肉桂粉蒜粉,统统都用过,统统都没有用完;再有便是各式各样的浴盐,乳液,居然还有香皂数块。有些是当时买的时候用了过敏又舍不得退,期待着有一天我的皮肤良心发现能够接受它们,最后大多还是落了个在柜子呆着的命运。开了张单子给相熟的同事带回去给他们的妻子、未婚妻过目,有谁要的就给谁。浴盐很快找到了下家,调味品们也有人接受了,只有香皂和乳液,目前还前途堪虞。

要捐的衣服背包都收拾了一大塑料袋。一边收拾一边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好些喜好并没有变,例如一直喜欢粉色的吊带,从大学时代开始到现在,买了各种款式各种布料不同长短不同暴露程度的粉红吊带半打;还有一直喜欢非常鲜艳的红色,从大衣到裙子到围巾到帽子到各式各样有袖无袖无肩有肩羊毛真丝全棉的上衣,几乎每个款式都有鲜红色的;再有就是一直喜欢宽宽长长流质的裤子,黑白卡其色各几条;对裙子的爱好却变了:从前喜欢一水裁下来飘在脚踝上方的长裙,如今的裙子,尤其是冬天的,都在膝盖上半寸,折了又折;即使是夏天的裙子也最长只到膝盖,还拼命挑裙摆妖娆的买:分明努力给自己刷一层一层的绿,拼命要抓住青春的尾巴。

有时候一个晚上只能收一个箱子,收着收着就走了神,要翻出来看看摸摸。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他们放了那么久,忘记了那么久。
从前和以后,一夜间拥有。
同事问我怎么打包了打了那么久还没打完,我感叹说,光是各种酒杯和茶杯咖啡杯就打了一个箱子啊。香槟杯有两套,一套自己买的,还有一套是第一年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赢来的。公司的圣诞晚会每年都有抽奖活动,每人自备礼品,包装好放桌上,大家按抽到号儿的顺序自己挑奖品。挑了奖品的人立即打开,号排在后面的人可以挑桌上的奖品,也可以挑之前的人先拿了的奖品;被拿走奖品的人,便可以重新挑奖品,或者再挑别人手里先挑好的奖品。结果每年都有热门奖品,在各个人手上轮了又轮,永无休止。大家笑闹一团,最后欢欢喜喜回去了。这套香槟杯,当年不算热门,我却很喜欢,打开了以后偷偷放在桌下,怕被别人瞄上了抢去,终于捍卫到晚会结束。另一年我抽到的奖品却是大热门:乃是一套日式四人餐具,酒杯酒瓶碟子筷子具备,非常精致。我为了这套餐具啊,来来回回的折腾来来回回的站下坐起拿去拿回,终于,还是回到我手上。
也翻出数年前签证那天穿的衣服,甚至,更早时候的衣裙,被我飘洋过海的带过来,挂在衣橱里。
甚至翻出从前男友写来的信,一字一句,酸得我大晚上全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读得甘之如饴。
还有我第一次去纽约买来的玻璃苹果,第一次在自然历史博物馆买来的天文球,读书时后回国买来的荧光西红柿,工作时买的第一个大苹果状瓷曲奇罐……
那么多岁月,终究还是过去了;徒留下一堆一堆身外物,标志着当年曾有过的种种。

这次搬家,对我来说,不仅仅意味着换一个地方,更重要的,这才是我单身生活的正式落幕:从那以后,我才要开始跟家猪天天见月月见年年见。
也许这才是我伤感的最主要原因。
对着屋里一天一地的箱子,有时候我会想起从前:南宁有一条路,满满的种着人面果树。开花的时候,空气中有一种柔柔的香气,路上也会落满深浅粉色的花瓣。中学时代,我喜欢一个人骑着车,沿着那条路一直一直走,仿佛永远不会到头。
十年故里花不落,一梦初觉两茫然。

E

2006.10.24
倒数第十一天

动物园一日游

要离开DC了,想起DC还有很多景点没有看,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其中就包括,一直还没有看到前不久出生的小熊猫泰山。
华盛顿国家动物园里的小熊猫泰山,真是本地一宝。
当时从上海动物园租来母熊猫美香和公熊猫添添的时候,所有国家动物园里的研究人员和志愿者,都期待着美香能够早日怀上小熊猫。我们大家都开玩笑说,每年到了熊猫的发情期,两只熊猫的交配都能在第二天上华盛顿邮报的头条。这样一年又一年,可怜的美香一直没怀上。
终于,去年,研究人员决定让她享受高科技的人工授精技术。
成功了,在举国瞩目下,美香生下小公熊猫一只。这只小公熊猫的名字,还由中国方面提名5个,然后在华盛顿邮报上征集民众投票。备选名字,我记得的有强强,华生(解释说是指在华盛顿出生的意思,我怎么都想起福尔摩斯的那个助手);最后泰山得到最高票数。
可我一想到泰山还是咱中国人礼称岳父的说法,就全身那个不舒服。真是别扭阿。
今天和橙皮小猫兴致勃勃的跑去了,非常兴奋,在各个角度熊猫们狠狠的看了个够。
可惜要走了,不能看着泰山慢慢长大阿,哎~~~

咫尺(小说,11)

11

郡拾
 

我一个晚上坐立不安,第二天一早就醒了,看看表,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给小叶电话。
在床上实在睡不着,便早早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这几年很少见北京的早晨,这一次,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北京原来已经变了那么多:天空白蒙蒙迷糊糊一片,淡淡的白,浅灰的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林芳在身后说话,才意识到已经快到上班的时间。她稍带薄怒,问我“怎么大清早抽这么多?”
我低头看了看,才发觉阳台居然一地碎碎的烟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叹口气说,“公司的事儿,有点儿烦。”
她倾过身来,伸手拿走烟和打火机,淡淡地说,“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这么着,说了你多少次了,这烟,能少就少点儿。”
我无奈的赔笑,稍稍茫然:我怎么觉得也就一忽儿功夫,一下子抽了那么多。
饭桌上林芳问我今天怎么走,能不能顺带捎上她。我随便扯了件事儿,自己开了车出去,开着开着就到了小叶楼下。
时间正好,小叶从楼梯上边穿外套边往下跑。
我鸣一下喇叭,他莫名其妙的四处看了看,然后笑着冲我跑过来。
我摇下窗子,他问,“师哥,有事儿吗?”我示意他上车,随口说“我今儿路过你这儿,想着随便带你一程。”
他笑起来,“真凑巧,那谢谢师哥了。”
我默默开着车,他一边低头整着手里的图纸一边东张西望。半晌我力作不在意的模样问,“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小叶咳嗽一声,说,“啊,跟朋友吃饭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怎么不露声色的问下去,一时竟卡了壳,只好继续沉默。
一直到放下小叶他都没再说什么,我只好问他“晚上有空不,一起吃饭?关晋和老卫从山东回来了,正吵着吃大户呢。”
他笑,逆着光看格外浓眉大眼,“我应该没事儿,下午你把地方短给我吧。”
我松口气,看着他一步一蹦的走进去,才发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地方,小小的湿了一片。
中午林芳过来了,说正好在附近看工地,顺便来吃午饭。关晋老卫嘻嘻哈哈的正要闪人,被林芳叫住,四个人愣是开出去十几分钟找了东来顺坐下。
一锅烟雾腾腾的,满是水汽,林芳一边给我涮肉一边说,“你们最近烦的话,更要认真吃点儿。中午好歹也休息休息脑子,关节一时半会儿打不通也是打不通,憋在那儿起劲有什么意思。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公司,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关晋不知所以,取笑道,“嫂子你还真体贴,我们最近顺风顺水着呢,放心好了。”
林芳瞟我一眼,我也莫名其妙,夹了一筷子茼蒿说,“瞎参合什么啊,我们好着呢,前段时间才拿下来两个住宅小区,再有什么,有关晋和老卫这俩油子,什么路子都跑通了。”
林芳笑,“都顺利就好,我这也不就一说嘛。”
一顿饭吃得热乎乎的,搞得我们仨一个下午都昏昏沉沉。半下午老卫撑不住说要先撤了,我才猛醒过来,说“别走啊别走,晚上一块儿吃饭,给你们接风啊。”
老卫哈哈大笑,“接什么风啊,我们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哪次又看你接上风了。再说,今儿中午这一顿也算吃过了,我晚上可不行了,爱找谁陪你谁陪你吧。”
正说着关晋也探个头进来说要走,说是往中建那边一趟,有个事儿问问张治勤去。话说得我心中一动,便说,不然我去吧,你俩也都累了。
关晋莫名其妙的看我,“头儿,你知道我要去干嘛啊你就去。”
我一边拿衣服一边挤兑他,“反正不能是去会你情儿,为什么我就不能去。”
老卫一边出门一边开玩笑,说,“他哪能是会他的情儿啊,再怎么着会的也是你那小师弟。”
我听得心里一跳,猛地跟谁扎了我一针似的,镇定一下,我说“哎,正好,不如就直接找小叶吃饭去,咱们几个也有阵子没会了。”
老卫这才答应,三人浩浩荡荡的出门去。
半下午的阳光明晃晃的,一出门,照得我头晕目眩。

秦若
 

都说出来了一身清爽,我难得的睡了一晚好觉。
早上醒来,想起昨天叶文不知所措张口结舌的模样,心里微微的酸了一下。
昨天这一折腾,饭也没吃好,一大早饥肠辘辘的。我一时兴起,突然想吃煎饼果子,便急冲冲的开了车出去。
正上班的时候,路上车水马龙, 所有的人,路边等车的,路上开车的,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暗暗的笑。
拐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到城管的漏网之鱼。我急急忙忙停了车跑过去买。
一老太太站在油得模模糊糊的玻璃后面,手势利落的摊面,打鸡蛋,刷辣酱,洒葱花,上薄脆。我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着,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着煎鸡蛋的香气,和生葱的辛辣,充满尘世的快乐和满足。
不知道是不是点儿过了,也没什么人排队。我一个人,拿了两煎饼果子,靠在车边狼吞虎咽的吃了,那老太太隔着条街冲我满意的笑。
吃完了,肚子里暖暖和和的。我靠在车上掏出手机来,几下就找到叶文的号码;仔细的看了又看,我狠狠地按了一下删除键。
先是一小人儿跳出来问我确定吗?我冷笑:确定,当然确定。
屏幕上一小小的垃圾桶鼓了又缩,缩了又鼓,终于叮的一声,提示我删除完毕。

张治勤

秦琳这段日子心里嘴上都挂着小若的事儿,就差没明着对小若说赶紧跟叶文划清路线那人不可能爱你。
我敲边鼓好多次,跟她说使不上劲儿的事儿就别操心,结果换来无数个白眼。
我看秦琳是关心则乱,小若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不可能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境地的。然而我说什么也没用,秦琳眼里小若永远是从前的样子。
想起秦琳我都不住内心柔软:秦琳这人,看着英明神武,带着小若到加拿大一晃数年混得有模有样;我数次在她办公室见到她也是井井有条端庄异常;真不敢想象私底下她的缜密全都没有,更不要说逢到小若她毫无根据的盲目回护。
真是可爱。
久了小若也似我的弟弟,让我跟着七上八下的牵挂,深知他好了秦琳才能安稳。
下午秦琳电话我,说晚上不跟我出来了,小若说要回家吃螃蟹。我赶紧凑上一句,说我会做螃蟹,而且今天没事儿可以早点儿下班到海鲜市场去买点儿新鲜的。
放下电话我叹口气,他妈的,北京这地方哪有新鲜螃蟹。
快下班的时候在楼梯口碰上叶文,行色匆匆,眉毛拧在一起,一边目不斜视的下楼梯一边讲着电话。
我想起秦琳的忧虑,认真地看了看他:小伙子也就是模样精神些,实在没看出有什么能让秦琳担心的地方。
但我这一看,倒让叶文注意到我,他赶紧结了电话,对我一笑,说“下班了张哥?”
我点头,心念一动,问,“你今儿也早?最近见小若了吗?我有阵子没碰上他了。”
他一愣,吭吭哧哧的笑了一下,说,“前几天见过,吃过一次饭。这几天没啥消息。”
我跟着他下楼,换了个话题,问他最近手上做的啥,他滔滔不绝说起前段日子去海南的收获,倒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
到了门口他也说完了,我们迎面跟郡拾关晋撞上。我拍了关晋一下,说“你怎么在我们这儿赖半天不走,我还以为你从我那儿出来早早闪人了呢。”
关晋赔笑,“我拜完了你继续拜别人啊,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哪能明白。”
我哈哈笑,正要走,关晋叫住我,“哎,一起吃饭去,我们老大买单。”
我回头,郡拾靠在车边对我点了点头,眼睛又转到叶文身上,貌似不经意地问“小叶最近忙吗,晚上想吃什么?”
叶文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
我看他俩一眼,转头跟关晋谢了一句,然后淡淡说,“不了,我跟秦琳小若约好了,家庭聚餐。”
郡拾爽朗的笑,“哟,都参加家庭聚餐了。那好,咱们改天再约。”
叶文仿佛有些不自在,头埋下来,跟我道别了一下就进了车。
我到秦琳家的时候小若已经在那儿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撒开了坐沙发上。秦琳开了门,埋怨我说,“还说你买螃蟹呢。”我赶紧现了现手里的网兜,小若远远的吆喝说,“张哥,你能知道哪儿买螃蟹嘛?”
我笑,“我不知道你还能知道?我这可专门绕天坛过来的。”
小若哼了一声弹起来,过来抢过网兜,啧啧两声说,“看起来也不怎么新鲜嘛,还活着吗?”
我又气又笑,秦琳在旁边拿走网兜,说,“小若过来帮忙把这个收拾了,张治勤你把葱姜蒜切了。”
我看小若嘟嘟囔囔的把网兜接过去,秦琳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小若比秦琳差不多高半个头,在她边上却一副孩子气,笑得很张扬。
吃螃蟹吃得一屋子荤腥,等我们收拾完都已经开始十点的晚间新闻。小若坐在厅里问我,“张哥今晚不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秦琳先喝了一声,“秦若!”
小若缩缩脖子做了个抱头的模样,然后说,“那好,我不走了。”
秦琳看我一眼,我立马站起来,“也晚了,我这就走,我过几天要去浙江,明儿就不过来了。”
小若头也不抬,接嘴说,“我姐爱吃西湖藕粉,还喜欢真丝,讨厌旗袍。”
秦琳在旁边啼笑皆非,对我挥挥手。
出门的时候,看到秦琳站起来,换到小若身边坐着。

叶文

那天秦若一本正经的说完以后,也不管这个炸弹投在我心里啥感觉,就埋头苦吃。
一顿饭,两人都不说话,筷子夹到同一道菜都闪开。
出门的时候秦若说,“叶文,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人不爱男人,搁我在你身边你肯定不舒坦,以后我就不找你了。”
我愣住,不知道要接着说什么。吃饭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然而给秦若戳破了出来,脸上又觉得热辣辣的。
秦若说完以后也不耽搁,冲我点点头,“我就不送你回去了,这儿回你那儿也不远,你就自己打车吧。”
我给他扔在门口,下意识的冲他挥了挥手。他回转过来也摆了摆胳膊,转个身往暗处走。
不知道怎么的,那个往停车场的背影,让我想到我跟郡师哥那次看到他跟另外一个男的亲亲热热的模样。那场景想得我心里一毛,控制不住哆嗦了一下。
正是散席时分,出租车一辆接一辆,我很容易就打到了车。
红绿灯的地方却看到秦若的车就在前面,我缩在车后座远远看着他。他弯下去一会儿,冒起来的时候开了前窗,左手松松的搭在车窗外,手指间夹着根烟,在前面一片一片红色的刹车灯里,居然看来还亮亮的一点鲜红。
一会儿车灯转绿,他却一直不动。连我这辆车在内的后面一排车都不耐烦了,嘀成一片。
他扔了烟,冲后面比了个手势,发动车子转了。那出租车司机顿时骂骂咧咧,一路脏话不住。
那之后秦若果然没再找过我。
开始我很不习惯,有时候手机都掏出来了,找到他的号码,却又刹住了。他说得对,话已经那么说了,我在他身边,再怎么假装也没法舒坦。
下了班以后我一半的日子跟郡师哥在一块儿,另一半就在办公室耗。
郡师哥从来也没问过我跟秦若怎么不再天天混了,只是有事儿没事儿都带着我出去:有时候吃一个晚上的饭,有时候就是唱唱歌喝喝茶和酒。
林芳姐偶尔跟我们在一起,总是呆不长。郡师哥总说她,“我们大老爷儿们聚会你跟这儿耗干嘛啊,快回去歇歇吧。”林芳姐听了就笑,然后交待几句就走。
我有时候怪不好意思的,说“我没事儿了郡师哥不用陪着我”,郡师哥却总说,“小屁孩儿,谁陪你了,我乐意在外面胡吃海喝。”
倒像是从前在学校的时光:在办公室的晚上静悄悄一个人看参考书图纸,世界好像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在外面吃饭的晚上总有个人看顾着时而严肃时而嬉笑,只是,从前的这个人,是卿卿。
周末回家,爸妈照例一百零一次劝我回家住,说以前是跟卿卿住也就算了,这如今一个男孩子也非要在外面住是怎么回事儿。
我推半天,周日吃了午饭就慌慌张张跑回住处。
一进门,看到卿卿坐在客厅里。
她一看我开门就站起来,冲着我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