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之二)

第二次偶遇发生在第一天晚上。
我跟来开会的老板吃了晚饭,从外面走回来,预备到希而顿的停车场取车回家。五天里,这是唯一一次我停车在希而顿里,后来的四天,我都停在酒店隔壁的环形停车场里。三藩城里寸土寸金,希而顿停车一天的费用,换到休斯顿差不多够在城里Marriot住一晚上。
我们穿过大堂去三号楼的电梯,一路上且说且走。大堂旁边是酒吧,挨着酒吧的宽走道上,放着椅子案几瓶花,平常估计都是纯粹装饰,这些天开会人来人往,到处坐满了人。我说着话,浑不在意的四下一望,便见到那坐在椅子上的人,赫然便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大四时期曾经与我跟同一位教授做毕业论文的。
因为关系并不算密切,这些年辗转,我竟不知他已到了美国;好在虽是疏远,到底还记得他的名字。我又惊又喜,走过去拍他一记,兼之叫他一声。他看我半天,还凑过来翻我别在领子上的名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不幸我在会议登记的是英文名,我看他困惑,主动交代姓名,汕汕的道,“不记得我了呀。” 他说话跟从前一样,慢条斯理,非常镇定的说,当然记得当然记得,只是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跟老板道别,便跟他坐下来。他大学毕业以后,先留在北京,然后去了香港,最后又来了美国。几番辗转,同学无数,我们坐在那儿的功夫,碰上无数个他各个阶段的同学,熙来攘往,十分热闹。我难得见一次旧同学,十分厚脸皮,硬是赖着不走,与他说到深夜十二点余。他的记性甚好,说起从前,我都忘却的琐事,他还能一条一条细数。
看别人记忆里的自己,尤其是自己不太熟悉的人的记忆里的自己,是件非常稀奇的事儿。我才知道,我原来有过愤青时代(!),还有,我居然曾经那么不快乐过。
大一第一个学期我们有一门必修课,叫军事理论,课上讲什么我也忘了,因为是大一公修课,所以考试比所有的科目都早。那年一月下大雪,我平生第一次见大雪,出去玩儿了两三趟,就发高烧了。然后考试,没及格(真丢人!)。虽然是军事理论,跟专业课无关,到底还是必修,不及格,系里所有的保送就没有希望了。
如今要我说,我大约会大笑一场,说,什么米粒大的小事儿,不及格就不及格,别说就是门军事理论,就是别的什么更重要的课,我的人生也没完蛋。
不过当时我显然没有那么想,虽然如今我已经记不真了;然而十一年后,在三藩市里的希尔顿,大堂里附设的酒吧间边,从一个我当年完全不熟识的人嘴里,我听到少年时代的我为此事深受的打击,以及其后的破罐破摔。这件事对我影响之深,甚至毕业前夕在班里与系办的会议发言上,我还特别提到过这件事,作为毕业生对系里的一点意见,第一希望班主任以后能通知新生病中可以延考,以及军事理论是不是一定需要做必修,或者这样的必修不及格是不是可以适当放宽。(我可真是怨天怨地怨社会,就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啊,哎~)
我听到这同学给我复述我当时的发言,以及顺便表示的对我的赞同和同情,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真是的,听起来当时真的是很难过很沮丧过,可是,听着他说的,据说几乎是一字不差的发言,我觉着难堪尴尬:我自己都忘了,却由另一个人记着;针尖大的一点儿事,当年居然如此大肆发挥。
所以说慎言慎言,太有道理。过去的丢脸事儿自己忘了吗?没关系,人家给你记着呢,原来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么个锱铢必较,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却怪社会的人物儿;屁大点儿事儿,自己不振作,只得到现在来悔过。
年轻一点儿的时候(不是说咱现在就很老了,但总归是不太年轻了),比较完美主义。我的生日在处女座和天秤座的交汇日期上,所有的星象学说都说集中了两个星座的特点。在我自己看来,似乎是少年时代比较有处女座的完美主义和较真儿,好在大部分运用在自己身上不敢去为难别人(真的末?);到现在,慢慢天秤座的特质显现出来,觉着自己开始优柔寡断。
还是抛去这个星象学不说。
从三藩回家,需要几乎一个小时的车程。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夜,101上依然车流繁密,我有点儿神飞天外。我觉着自己幸运,真的,能这样平安尴尬的回头看,真是件运气的事儿。总要现今生活稍稍稳定满意,才能忘却那些从前的激愤和斤斤计较。
所以说时间是永恒不败的君主,真正真理。当年一定流过很多眼泪吧,以我那时的性格,一定也曾经默默在心里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吧。可是你看,根本用不上永远,只得十一年而已,都在心里了无痕迹。
冰凉悲伤黯然的,没有什么不会过去;真正留得长久的,只有温暖的,幸福的,安全的。
我忘却了当年的不及格,忘却了自己所谓的“完了”的心态;但是,我一直记得我生命里第一次看到飘雪:那是高数课,教我们的老师姓文,课在一教上。那是个上午,上完课,文老师站在窗边,对我们说,“下雪了。”
我背着书包,一个人绕远路回宿舍,在静园草坪伸手去接飘落下来的雪。
小D,我记得我那天还在静园遇见你,你微笑说,“你这么高兴啊。”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末,我没有忘记。

最后一个乐趣插曲,那天我们说到夜里十二点,然后我驱车送他回旅馆。两个地理学出身的人,一个博士候选人,一个硕士生,就着地图在三藩城里足足绕了三十分钟,终于把他安然送到旅馆。第二天早上我去开会,到了希尔顿的边角上,抬头一看,咦,这不就是昨天那哥儿的旅馆嘛。感情走路都不需要一分钟啊……

  1. 小E真可爱,别感慨啦,我前两天还在想呢,年轻时说过多少傻话有过多少傻念头啊,然后又一想就笑了:没经历过那些傻阶段,哪儿来的现在这些经验教训呢?如果那时候年纪轻轻就这么老气横秋的不成怪物了?谢天谢地我们都是正常的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按步来。我刚上大学时,微积分还是啥的,考66分,连上英文课都没精神!没一门考到A,彷徨得不得了,跟家里人也闹别扭,荒了几乎两年的日子。谁没经历过呢?不是有个笑话,讲一个人吃馒头,吃到第六个才饱,后悔道:早知道省下前面五个,光吃第六个多好?过去的五个馒头可是个个都有它的香甜哦,一个也错过不得。

    Jun at April 24, 2007 09:03 A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小E这样的乖孩子也曾经军事理论不及格过啊?我上来指着本博哈哈大笑三声。

    火焰 at April 24, 2007 10:58 A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为了你说的这个,我想跟你说件事,不过得私下说,明儿个的。

    大心 at April 24, 2007 11:43 P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同患选择性失忆,呵呵。同意楼上的六个包子理论(我们那里是讲包子的),小小年纪就世事洞明多可怕
    我专门跑到前一个博克去找古驰的照片,太朦胧了,不过还是看得出 “MONEY WELL SPENT”

    caribbean at April 25, 2007 12:06 A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点名了,不抖露出来点料是不行了……
    说实话,那天碰上你,还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有一种人在18岁之前都没见过下雪。当时就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太大惊小怪了。要知道,那天只不过是零星小雪!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E同学,顶着一头乌黑亮丽打着大卷的头发,着一件蓝色带小白花的棉服,我老觉得那些小白花就是那天的雪花。求证一下,你是否记得这件衣服,还有上面的小白花?

    D at April 25, 2007 06:30 A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D,我那棉服就是蓝的,所以你印象里的小白花,一定是雪花,呵呵~
    加勒比,那也不算蒙胧,g家的包反正就那个样子,凭想像都成;六个包子的说,恩,有道理,就是我不免可惜我浪费的学习好时光。
    大心啊,你咋跟我私下说的啊?我把所有短消息夹都查了一遍啊,没有啊。
    火焰,我大学里不羁着呢,逃课大王,半夜回宿舍被楼长记名,统统干过。
    Jun这回忆惊得我!不过也是,谁没有彷徨少年时哇~确实一个也错过不得,好好学习有好好学习的时光,我这么荒废过的(脸红)也有荒废过的好时光。

    jesuiselysee at April 25, 2007 09:49 A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说得我也想起大学时代了……
    那位文老师,虽然有年纪了,但是风度仍然是很好的。

    silkworm at April 25, 2007 10:10 A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呀,蚕也是文老师教的啊,天下那么小!

    jesuiselysee at April 25, 2007 01:34 PM comment | | Delete | Conce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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