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之小暑
温风至 蟋蟀居辟 鹰乃学习

宁馨在生命里最落魄的时间遇上张岚岚；那阵子，她丢了工作，又刚刚跟交往了若干时间的男友分开——他说，他生命中的最爱回来了，他愿意再努力一次。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日宁馨又被医生告知心脏需要动一个小手术。
“不会危及生命，但是还是做了手术的好。”那位中年女医生一再安慰她。
宁馨笑笑，这个时候能够庆幸的，是自己终归还有少许存款，不必看着上司脸色病休，以及父母远在海外，隐瞒病情并不困难。
从人民医院出来，西直门一片热闹，车与人都熙来攘往。宁馨在炙热的日光下站了好久，正是盛夏，正午的阳光把她的影子缩成脚下，小小的一团墨黑。
城市是热闹的；她是孤单的。
宁馨在炎热的北京夏天瞎逛了整整一天，傍晚才回到家里。屋里干净整齐，空荡荡的亮；她开始收拾行李，预备隔天入院。
晚上她无所事事，索性打开电脑窜进公共聊天室。她并不喜欢在线上聊天，却喜欢看到公共聊天室里不断涌入相互热情招呼，或者热烈谩骂的人群；就像她喜欢站在最最热闹的商场一楼，看一阵一阵的人流从门口涌进来，又涌出去。
那天她挂的名字，叫“可遇不可求”。
几乎是她进入聊天室的同一秒钟，一个ID叫“可遇可求”的人，也上线了。
宁馨就是再无动于衷，也不由得为这巧合笑起来了。
那个“可遇可求”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巧合，因为她很快给宁馨发了条个人消息，简简单单的一句，“你好，真巧。”
宁馨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不同于平常对于个人消息的忽略，她发了很长很长的一句话，她说，“我不好，丢了工作，丢了男朋友，明天还要住院动手术。”
这天是小暑，宁馨家的窗户大敞着，热的风伴着窗外喧闹的人声车声，一并卷进她的房间。
那天晚上，“不可求”与“可求”细细碎碎的说了半个晚上：过去曾经，从前以往，生命中曾经的良辰美景，与雨打风吹。
网络上的相遇，有今天没明天，所有的温暖，都要在当下握住。
宁馨决定在这一夜，握住这个巧合的手。她不住飞快敲打键盘，直到手腕酸疼，直到她不得不上床休息。

第二天宁馨照计划带着衣物进医院。
像那位女医生说的，这是个小手术，连术前检查带术后的修复，也不过一个半礼拜。
宁馨在第十天回到家里，屋子依旧跟离开那天一样，干净整齐，只是因为关了若干天的窗，稍稍有些空气不流通带来的闷气。
宁馨打开所有的窗，也打开电脑。
Email信箱里满满的，有十封信，每天一封，都是同一个人寄的: llzhang@263.net。
宁馨想起来，这是她入院的那个晚上，与她聊了半个晚上的女孩子。她下线的时候，那女孩子说，“祝你一切顺利，我每天都会给你写Email。”
宁馨以为她说说就算，不料她竟是言出必行。
打开每一封信看，都不长，流水账描述自己的一天，简简单单的，结尾的时候，总是一句“早日康复。”
宁馨回了一封简单的信，说自己出院了，一切都好。
他们从此，隔三岔五，彼此通信：
宁馨找到工作了，宁馨搬家了，宁馨有了新的追求者，宁馨到国外看父母，宁馨又从国外回来了……；
张岚岚研究生毕业了，张岚岚申请出国了，张岚岚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张岚岚签证一签被据了，二签通过了……；
她们并不在一个城市，也从不曾通话见面；只是，张岚岚比宁馨身边所有的同事朋友，都清楚她的往复曲折；宁馨也比张岚岚所有的同学，都明白她的性格志向。
宁馨重新找工作的时候，是张岚岚给她一条一条分析各个公司的利弊；张岚岚找学校的时候，宁馨也一所一所的为她挑地方挑名望。
宁馨的新工作开始之前，张岚岚使劲撺掇宁馨游历名山大川。她说，“去吧去吧，这是你生命里的悠长假期，好好享受。”
宁馨微微而笑，张岚岚曾经在她出院不久给她寄来这部木村拓哉与山口智子的连续剧。崭新的一套DVD，她看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
后来宁馨果然在新工作开始之前出去游玩一圈，带着张岚岚为她写的上十张的游玩攻略，尽兴而归。
卞耀出现的时候，宁馨与张岚岚已经来往通信三余年，她又换了一份工作，升了职，也搬了家；而张岚岚远渡重洋，去了她父母所在的国家。
卞耀是总公司派下来的，比宁馨略高一两级，为人沉稳大方；颇得了公司里半小片女生的注目。
宁馨在给张岚岚的信里写，“这样的男人约我周末出去，未免让人惴惴不安。那谁谁不是说，一件事情若好的不似真的，那他多半不是真的。”*
张岚岚的信回来得快，“我看这人也未必就好到天上：第一他与你同公司，办公室恋情那谁谁第一不会首肯；第二他似乎也不叫家明，听你的描述既没有劳力士金表，也不常穿卡其裤和白衬衣…..”后面长长的一串儿，看得宁馨哭笑不得，最后张岚岚总结，“所以我看他也不是好到完美，多半还是真的。你赶紧挑漂亮的裙子化美丽的妆喷迷人的香水，周末杀他个片甲不留。”
宁馨大笑，在衣柜前巡视良久，终于还是出去买了条全新的白底大花束腰大摆裙。
她把照片发予张岚岚，张岚岚飞快回信，“祝你一切顺利，美丽的灰姑娘。”
后来宁馨与卞耀果然一切顺利。
不久卞耀被另一个地方相中，托了猎头联系他。卞耀犹豫不决，问宁馨道，可愿意他去另一家公司。
宁馨狐疑，她与卞耀，似乎还没有到可以讨论前程的地步；两下思索，说不出话来，隔着桌子呆呆的看向卞耀。
卞耀叹气，伸手在她脸上一拍，道，“丫头，我是问你，咱们这么长久下去，我总要换工作的吧？总不成两个人在一个地方，公司政策也不能允许啊。”
宁馨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她与卞耀交往，不过两三月；她实在不觉得这若干时间足够她左右卞耀去向。
那后半顿饭宁馨吃得有一口没一口，晚上的电影更是看得前言不搭后语。夜里卞耀把她送到楼下，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丫头，你想想。”
宁馨点头，贴着卞耀的胸膛，她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很有力。
张岚岚的信这次过了两三天才到，她去国家公园野营了，看回信时间，该是她一进门就给宁馨写的。
信只有一两句话，说自己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脏泥累死了，然后结尾的时候说，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的ID是什么你记得吗？
宁馨记得：她叫“可遇不可求”；张岚岚的，叫“可遇可求”。
宁馨与卞耀后来的进展十分美满：卞耀先离开了他们的公司，随后宁馨也离开了。两人分别到了行业里另外两家与之前公司旗鼓相当的去处。
不久他们之前的公司因为财务原因全球宣告倒闭。
卞耀私底下抱着宁馨暗笑，说，“丫头你真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我当时看着前程似锦，断不能离开。”
宁馨彼时已经怀孕三月，用张岚岚的话说，“时刻准备着，为了变成圆球而努力的吃。”
宁馨在信中感慨，“这些年好日子坏日子，若没有你，真不知道如果度过。”
张岚岚的回信提头是个笑得趴到在地上翻滚的人像，然后说，“何必妄自菲薄，你能把卞某收在裙下是你的魅力过人，能在新工作上如鱼得水也是你聪明能干。有我没我，你一样也会很好。你如今荷尔蒙分泌异常，才会这么伤春悲秋。有了美满新生活，也要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千万别在我面前故作沧桑。”
宁馨对着屏幕轻笑，视线里模模糊糊的，看到那个小人像，在屏幕上唧唧咯咯的笑着滚来滚去。
翌年宁馨与卞耀带着新出生的孩子去海外探望父母，正要经过张岚岚所在的城市。宁馨特地致信张岚岚，问道要不要与她的干女儿见面。
张岚岚回信的风格一如既往，简单的说，“仙女教母，总是要危急时候才能与教女见面。如今你们家庭和美温馨，我就不捣乱了。”
宁馨知道，张岚岚一向性格不羁，但有闲暇，天南海北并无定处；她若不答应见面，两人便不能会面。
然而宁馨还是在张岚岚所在的城市停留了一天，她给张岚岚发去酒店地址电话，和自己抵达与离去的时间。
最后张岚岚还是没有来。
离开的时候，酒店的前台对宁馨说有位张姓小姐昨晚送来一样东西托他们转交。
宁馨接过来看，那东西并没有包装，是套一本书大小的豪华版CD，在手上握着，沉甸甸的。
他们一家人一路到了机场，直到了进到候机室坐下，宁馨才打开这封CD；卞耀早已听说张岚岚此人，此番便在旁边默默看着。
这套豪华装的CD，除了两张光盘，还有两本夹在里面的书。宁馨把每一页都仔细的看过：张岚岚并没有在上面写任何一个字，每一页都簇新，带着油墨的芳香。
最后宁馨对着其中一页，默默地流下泪来。卞耀在旁递过纸巾，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一页的下面，清清楚楚的印着一行小字：
“有些人也许一生从未与你相遇，却也可能为你遮挡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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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没有看过亦舒的姑娘们的注解：这句话是亦老太的名言之一：当一件事情好得不似真的，那她多半不是真的。后面的家明，劳力士金表，白衬衣卡其裤（请参见贵妃结婚当天的装束），那都是亦老太对于理想男性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