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大暑
腐草为蠲 土润溽暑 大雨时行
飞机抵达盐湖城机场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虽然是盛夏,半空中依然可以清楚的看到山顶上的那一帽雪尖。橘红色的夕阳把整个山体照得发红,那一点雪白愈发显得闪闪发光。
张岚岚下了飞机直接赶到Hertz,打算连夜往黄石开去。正低头取租车证明的功夫,忽然有人在她肩膀上一拍。
张岚岚给这一拍震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她颇有些不高兴的抬头看去,来人却已先她低下来捡起一地的东西递过来,一边笑道,“果然见到你了。”
张岚岚一听也明白过来,兴高采烈道,“徐仲秋,你还真来了。不是说可能请不到假?”
徐仲秋心里叹气,这傻姑娘。
张岚岚见他沉默,继续眉开眼笑,说道,“行程还是一样吗?那我去退车了?”
徐仲秋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张岚岚的笑颜:她笑起来的时候,靠近两边弯弯的嘴角,各有一个小小的笑涡。从他第一次见到她笑,他就一直想伸手去戳一戳那两个圆圆浅浅的小涡儿。
他手用力握拳,心中一叹,整整一年,这已是他们认识的第二个夏天。
那个夏天徐仲秋刚刚搬到加州,入暑拿了假就到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里露营。
盛夏是优胜美地的最佳季节,那天张岚岚傍晚赶到,扎营处正在徐仲秋的帐篷旁边。徐仲秋看她熟门熟路的支帐篷给气垫床充气,一切收拾停当的时候,夜晚刚刚降临。
徐仲秋跟着张岚岚去接水,排队的功夫顺口跟她搭讪,赞扬她搭帐篷手势熟练,想是精于此道。
张岚岚一笑,没有接话。
徐仲秋倒是给她这一笑带出的笑涡儿稍微照了一下,心中稍稍一滞,嘴上倒依旧继续自说自话。自我介绍以后他说他也常一个人露营,今天刚到,要在优胜美地停五天。问张岚岚日程如何,要不要结伴一起爬山。
张岚岚给优胜美地排的日程确实也是五天,之后还要继续南下到国王谷再呆几日。她听了徐仲秋的话,先想了想,然后笑起来,问,“你行不行啊?我走的trail都很险的。”
张岚岚并非夸口,她在异乡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唯一爱好就是爬山,有假就到处跑,周末有空就在当地公园爬山或者俱乐部攀岩。
徐仲秋本来只是随口问问,结果被一姑娘家迎头一个“行不行”打过来,哪里还肯认输。两人遂互相对比了行程安排,取长补短。之后五天,两人就一起行动。
徐仲秋起初原本对张岚岚的能力还很有质疑,一天过去,不服不行:这姑娘走起来气息停匀,节奏稳当,显然是个中行家。
几天过去,两人齐头并进,倒是真建立起情意来。到第四天吃完晚饭,张岚岚说第二天晚上就要离开了,之后是去国王谷,问徐仲秋什么安排。徐仲秋笑了,说我也是,看来这是条流行路线哈。
张岚岚也笑,说流行不流行不知道,不过两个公园那么近,难得飞来一趟,当然一路看下去最划算了。
野地里夜晚特别的长,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两人除了聊天,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之后两人依然同行,天南海北的说了一路,虽然只是几天,却也像是认识了好几年。
临离开的最后一个晚上正是大暑,却并不热。
徐仲秋知道临别在即,心中懊恼:旅行中便是这般不好,再如何的花好月圆,也不过短短的一段同路。
正思前想后间,却听张岚岚出了帐篷。
已是深夜,营地的火熄得七七八八了。
徐仲秋跟出去的时候,看到张岚岚正抬头看天:四下无灯空气洁净,满天繁星闪耀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下来似的。都市里无法辨认的银河,在这里看上去,是无比清晰的一条缎带,时稀时稠,一片暗淡一片明亮。
张岚岚站在这星空之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徐仲秋跟上去,轻声道,“星星真多。”张岚岚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不说话。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们在国王谷国家公园门口分道扬镳,徐仲秋犹豫半晌,还是问张岚岚要了联系方式,说是下次若能还有假,可以约着一起爬山。
张岚岚随手给了,并不狷介:两人不在同一个地方;再说,说保持联系,很多时候只是礼貌为之;大部分人,转身之后就没有再见。
徐仲秋并没有浪费这个联系方式,之后张岚岚的旅行,五次里倒真有三四次能跟他碰上——虽然嘴上说的是巧遇,实际上当然是徐仲秋按着张岚岚的步子,把自己的假期挤来挤去,调了又调。
这一次黄石的旅行,也是如此。
张岚岚退掉了自己租的车,一路跟着徐仲秋开车往黄石去。夜晚的高速公路举目漆黑,张岚岚深知夜晚开车同车人不能入睡的规矩,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徐仲秋说话。她的音色并不像一般女孩子的甜美,倒有一种朦胧的沙哑,在黑暗里听起来,仿佛枕边初醒的呢喃,叫人心猿意马。
对面偶尔会来一辆车,徐仲秋便能看到张岚岚的脸在一片雪亮中现出来:她微微侧着脸看向窗外,鬓发细碎凌乱。
他俩在接近凌晨时分到达黄石的营地,各自扎营。徐仲秋屡屡开口,张岚岚形容疲倦,并不答话。只小睡一会儿的功夫,天就亮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就跟过去一样,结伴爬山,顺便交换这些日子的见闻: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也像方才认识的路人。
徐仲秋这次假期完全是之前连续几周拼命加班挤出来,几天下来,逞强的后果出来了:最后一天早起徐仲秋只觉得腰酸背痛,那还不算,竟然还咳嗽上了。他之前仗着时间短年轻身体好,出行根本没有备任何药物,这一通咳嗽虽然不是大事儿,也让他一阵气短胸闷。
正喘气间儿,张岚岚在帐篷外面问他可好。
徐仲秋勉力在猛咳的中间回答说,还好还好,只是今天怕是没法上trail了。张岚岚听起来很焦急,问过以后就掀帐进来,说道自己带了些常备药,一脸忧郁的在旁看着徐仲秋把药吃了。
徐仲秋看她满目担心,心中倒有些欢喜,喝完水顺手拍了拍张岚岚的头,借机把她鬓角的碎发拢到耳边,嘴里道,“别担心,一点儿小咳嗽,回去就是个好人儿了。”
张岚岚并不见轻松,默默无语的坐下来,说道,“今天的trail不去也罢,不然我陪你聊天好了。”
徐仲秋因祸得福自是欣喜,这一天两人就在营地附近走了一天。
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晚饭过后张岚岚看着徐仲秋吃了药才离开。徐仲秋道自己大半痊愈,临走前再看看这野地里的星空,遂跟着走了出去。
夜空中正是星光点点,繁华璀璨;仿佛有风的声音,似远又近。
张岚岚仰头看天,低语道,“你说,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跟我们看着同一片星星?”
徐仲秋乍听这话题,原想玩笑几句,但看张岚岚面容肃穆,决定还是缄默。
张岚岚问他,“你是天生喜欢到处跑着玩儿?”
徐仲秋点头,“是啊,天性是个野孩子。”
张岚岚点头,又摇头,说,“我不是,我少年时候最讨厌爬山涉水。”
徐仲秋鄂然,张岚岚接着说,“但我身边有个重要的人,是个天性喜欢到处跑的野孩子。她总说长大以后要环游世界。”
徐仲秋打个哈哈,说,“是不是她现在足不出户,把自己的理想忘了?”
这原也平常,有几个人真的过上了自己少年时候向往的生活呢?
张岚岚低头,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想她不会,无论她在哪里,她一定是个满世界乱跑的人。”
徐仲秋不知道怎么接口,这个“无论她在哪里”听起来太过诡异,他不知所从。
张岚岚仿佛决定今天一定要说很多话,继续道,“今天是大暑,是她的忌日。今年是她去世第十年。我总想,如果我跑过足够多的地方,也许某一次抬头看星星的时候,可以和她遇见。”
她转过头来,眼里的泪光煜煜生辉,“你知道吗,小时候她说,以后她跑遍世界,而我在家待着,只要一起抬头,看同一片星星,我们就算一起去过了天涯海角。”
徐仲秋嘴中干涩,不知道如何接口。
张岚岚倒是自己笑起来,“她走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那年新年第一天,她愣是不睡,自己开车跑到郊外看月亮,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叫我起来看当年第一轮圆月。我原以为,那一年,跟以前以后的每一年都会一样。”
也许确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相对于亘古不变的宇宙洪荒,一个人的到来和离去,是多么渺小的一件事。
徐仲秋默默看向张岚岚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头,最后只能上前把她紧紧抱住。
张岚岚并没有哭,相反,她在笑,她说,“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最见不得人受伤生病,无论是不是认识的人。我总想,当年如果我更注意一些,如果那个夜晚我知道她会忽然心脏窒息,我一定不会去睡,我一定会守着她。”
徐仲秋心中疼惜无限,伸出手一下一下的抚摸张岚岚的头发,轻轻的说道,“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第二天早上,张岚岚收帐篷的时候,又像没事人儿一样,爽朗干练,仿佛前一夜滔滔不绝的人不是她。
徐仲秋过来帮手,张岚岚还一笑,说,“怎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徐仲秋按住她的手,说,“我本来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想真正实行了再告诉你。”
张岚岚停手看向他,徐仲秋接着说,“我从公司辞职了,在你那儿另外找了份工作。”
张岚岚整个怔住。徐仲秋笑起来,“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总觉得咱俩应该在营地之外,再好好认识认识。”
再一个夏天,徐仲秋跟张岚岚租了一个RV,决定来一趟横贯美国大陆的旅行。经过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徐仲秋问张岚岚,“要不要进去豪赌一把?”
张岚岚窝在RV里的床上笑,“我手气一向不好。”
徐仲秋停下车,顺手从橱柜里掏出一个黑绒盒子,递到张岚岚手里,笑道,“不怕,赌本儿我来出,去不去?”
张岚岚打开盒子看了看,仰头看着徐仲秋,眼角眉间都是笑意。
徐仲秋凑过去,像这一年里每一次见到她笑的时候一样:他先伸手摸了摸她的两个笑涡,然后捧着她的脸,轻轻的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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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发的第一篇,当时还没有30,尚无儿女,到今年开始接,已经快到了“雨水”里那对儿“中年人”的年纪,就不再说什么了,时光飞逝,难以言语。
本篇献给我至爱的安安小友,愿她在她的主的身边,依然能自由自在的游山玩水,环游世界。
如果这个坑还有人守着,谢谢你们,祝2010年快乐
哇,竟然有更新!我蹲坑蹲到放弃了都。
2010年快乐 ~
还以为你真的不在这里写了,现在这些,真是惊喜。